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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自然主義(naturalism)是一個意義模糊的概念,它貫穿于歐洲哲學發(fā)展的全過程??v觀西方哲學史,我們可以把自然主義的發(fā)展分為四個時期:古希臘萌芽時期;十七——十九世紀的自然主義;本世紀二、三十年代在美國興起的自然主義以及當代西方(特別是美國)科學哲學中的自然主義。本文擬就當代的自然主義進行考查。
一、科學派的自然主義
在后現(xiàn)代哲學文化的大背景中,在心理主義的復歸和計算科學與認知科學的迅速發(fā)展的前提下,特別是在科學實在論和反實在論的懸而未決的爭論之后,自然主義的科學哲學思潮出現(xiàn)了。這一思潮的首倡者是奎因(W.V.O.Quine)。
1.奎因的自然化認識論
在科學哲學中最早明確倡導自然主義的哲學家當推奎因。奎因提出自然化認識論的動機是對傳統(tǒng)認識論的不滿。我們知道,所謂傳統(tǒng)的認識論主要是指經(jīng)驗論的認識論和唯理論的認識論。在奎因看來,傳統(tǒng)的經(jīng)驗論有兩個教條:一是所謂的分析命題和綜合命題的區(qū)分問題;按照奎因的觀點,如果全部科學(包括數(shù)字、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是一個緊密聯(lián)系的整體,它們只是沿著邊緣與經(jīng)驗相接觸,那么分析——綜合命題便沒有了明顯的界限,因此,認識論問題便是自然科學的一部分了。這是奎因自然化認識論的起點。二是所謂的還原論教條??蛘J為,休謨欲將關于世界的知識還原為感覺印象是不成功的,因為關于存在的全稱陳述以及關于將來事件的陳述是不能用感覺印象來確定的。因此后來人們轉向用語境定義(contextualdefinition)和集合論來使知識還原。如羅素的《我們關于外部世界的知識》、卡爾納普的《世界的邏輯構造》等都企圖將普遍科學語言翻譯成邏輯的語言,然而這些努力都失敗了,因為哥德爾不完全性定理告訴我們,即使有自洽的公理,也不能涵蓋整個邏輯系統(tǒng)。因此,傳統(tǒng)的經(jīng)驗論走入了誤區(qū)。
對傳統(tǒng)的唯理論的挑戰(zhàn)則更為嚴重。唯理論者追求一種內在完備的理性的邏輯建構,以作為知識的基礎,然而這一基礎動搖了。因為,人們已認識到,用以建構的那種元邏輯和元標準根本找不到,前提性知識無法建構。另外,上面所提到的哥德爾定理更清楚地表明了這種邏輯建構的內在缺陷。所以不可能為科學知識建構一個可靠的邏輯基礎。[1]
由以上分析可知,奎因的自然主義的一個來源是整體論(holism);另一個來源是非再生的實在論(unregeneraterealism),這種實在論所表現(xiàn)的是“除了科學內部可以商量的、不確定的事物之外,毫無惶惑之感的自然科學家的堅定狀態(tài)”[2]。這種非再生的實在論的目的是建立科學主義(scientism),而整體論提出的目的則是放棄第一哲學,即傳統(tǒng)的認識論。這兩者的結合使奎因認為應該放棄合理重構,從而訴諸于心理學,把認識論看作是對認識的實際進行過程的記錄,因此認識論者成了科學地探究人類知識獲取的經(jīng)驗心理學家,“認識論的地位僅僅降低為心理學(因此,是自然科學)的一部分”。([1],p.74)
可見,奎因的自然化認識論認為,傳統(tǒng)的認識論雖然受到挑戰(zhàn),但在新的澄清的意義上認識論還存在,不過此時它已經(jīng)是自然科學(特別是心理學)的一部分了。它和傳統(tǒng)認識論的一個明顯區(qū)別便是我們可以自由地運用經(jīng)驗心理學。這實質上就是把科學認識論降級到自然科學內部,從而取消了認識論的獨立性地位,代之以心理學等自然科學,因此我們稱以他為代表的一派觀點為科學派的自然主義??虻挠^點可參見陳波的文章(《自然辯證法通訊》),1995.4.)。在八十年代科學實在論和反實在論爭論不休之時,奎因的自然化認識論思想引發(fā)了不同的自然主義流派,引起了廣泛的討論。
2.R.N.吉爾的工具化認識論
吉爾提出工具化認識論的原因有三個。一是傳統(tǒng)的方法論基礎主義失敗了。例如,萊欣巴赫不是在邏輯中而是在實際行為規(guī)則中尋找方法論基礎,哈金(Hacking)論證說,這些規(guī)則序列是隨機的,從而也就不知道其是否合理。而卡爾納普則在方法論上采取歸納邏輯的計劃,他的觀點也受到嚴厲的批判。繼卡爾納普等人之后,拉卡托斯和勞丹提出了元方法論。吉爾認為元方法論不能為反對相對主義提供有力的辯護,因為勞丹的策略實際上是直覺主義的元方法論,它是以判斷關于科學合理性的前直覺知識的合理性為起點的,因此本質上講這是一種解明策略而不是辯護,合理性問題因而被抹殺了??梢?,元方法論也困難重重。波普爾將其方法論建立在否定后件推理的簡單規(guī)則之上,而拉卡托斯(I.Lakatos)已經(jīng)證明,若遵循波普爾的規(guī)則,會將一切理論證偽。如果假定應排斥被證偽的理論,那么一切理論都應被排斥,顯然這是不可能的。綜上吉爾認為,想從事尋找基礎的工作是不可行的,應該放棄方法論基礎主義而選擇自然主義?!皩θ魏慰茖W來講,都不存在哲學的基礎,也不存在探討科學的理論深度的哲學方法,存在的僅是科學方法本身”。[3]
第二個原因是雖然庫恩、漢森、奎因和坎貝爾(Campbell.D.T)等人使心理學、經(jīng)濟學以及計算科學成為自然化認識論的基礎,但是在吉爾看來,這些學科尚不足以完成這項任務。第三個原因是從六十年代起,認知科學開始出現(xiàn)并且對哲學的內容和方法,以及語言哲學、心理哲學和認識論產生了影響,進而也開始影響到科學哲學。正是在這種情況下,許多科學哲學家開始把認知科學作為對科學(作為一種認知活動)所做的哲學研究的一種手段。吉爾正是其中的一位。為把這種研究手段推向深入,1988年以后,他又把認知科學分為三束:①人工智能,②認知心理學,③認知神經(jīng)科學。其中每一束都為科學哲學的中心研究課題提供了模型。這樣,吉爾自認為已經(jīng)完成了把科學哲學建立在認知科學基礎之上的任務。這也正是他的工具化認識論(即自然化科學哲學)的核心所在。即“理論是通過一種包括個體判斷和社會關聯(lián)兩者的自然過程而被接受(或放棄)的,并不涉及什么理論選擇的合理性原則”。([3],p.7)自然主義的科學哲學不需要定義合理性,因為“理論選擇的方式是‘自下而上的’,它從真正的行為者在其實際科學生活所面臨的種種選擇開始”,[4]“對我來說,存在的唯一一種合理性便是為達到已知目的而去運用經(jīng)驗確認策略的工具”。[5]可見,吉爾把合理性看作是工具性的,因而也就無需對其進行定義。因而我們稱他的觀點為工具的認識論。
伊弗朗(N.J.Efron)和費池(M.Fisch)從合理性的角度出發(fā)批評吉爾。他們認為,吉爾的解釋是不充分的,因為它忽視了合理性問題。吉爾在判斷模型的相對優(yōu)勢時過分強調其自然的模型技巧,過分強調自然的直觀推理(uaturalheuristics),而對刻畫科學活動的模型、發(fā)現(xiàn)錯誤以及模型化的系統(tǒng)嘗試等的反省卻不夠重視。因此,“科學和其它人文學科的這一方面——即創(chuàng)造性的、思辨性的、反應性,簡言之即說明的合理性方面——在吉爾的研究中完全被忽視了?!边@樣看來,吉爾對科學的說明像其它自然主義者的觀點一樣,確切地講排除了關于科學的很重要的且最需要解釋的方面。他們認為,正是由于吉爾放棄了合理性,才使他的理論的解釋性價值受到了嚴重的限制。由于合理性對科學的探究來說是基本的,因此“吉爾的眾多洞察和深刻的分析的結合并沒有象他所說的那樣能真正地解釋科學”。[6]我們可以把他們的觀點總結如下:一方面,科學不單單是純形式的模型建構過程,它還有非邏輯的因素,后者恰被吉爾忽視了;另一方面,吉爾應該為自己的自然主義的合理性進行辯護,然而他卻放棄合理性,從而也就無法為自己辯護。
總之,吉爾的工具的認識論本質上與奎因的觀點一樣都訴諸科學以解決認識論問題。他們或者把認識論看作心理學的一個部分,或用認知科學研究認識論。二者都使認識論問題“實證”化了,因而在某種意義上取消了認識論問題。不過,與奎因相比,吉爾更加注重工具的合理性,從而上承分析哲學的方法論余緒,而更靠攏美國新實用主義的哲學精神。他以工具為出發(fā)點,試圖使自然主義有解決描述和解釋兩方面的認識論問題的能力。但是吉爾忽視了科學認識的文化學方面,這一點伊弗朗是對的。也正是由于這一原因,從庫恩、漢森以來,對科學認識的社會研究(即科學的社會認識論)才開始受到人們的重視,而科學的非邏輯方面也得到了相當深入的研究。從這一點上說,吉爾在自然主義諸流派代表人物中,受傳統(tǒng)分析哲學的影響似乎較深,而同人文主義和價值論最為疏遠。
3.撒加德、丘奇蘭德、西蒙等人的計算化認識論
如果說奎因、吉爾等人的自然化科學哲學的觀點仍然有相當濃厚的抽象理論特色的話,那么,撒加德的思想則試圖實際地把認識論實證化。在《計算的科學哲學》一書前言中他具體地闡述了自己的觀點:“本書用一種解題和歸納的計算機程序來解釋計算的觀念同關于科學理論的發(fā)現(xiàn)、評價以及應用等的關聯(lián)”。[7]可見,撒加德試圖在計算機的框架內解釋科學中的一系列問題,其觀點如下:
a.理論是在計算機系統(tǒng)中的復雜資料結構;它們存在于由規(guī)則、概念以及解題所構成的高度組織的集合之中;
b.解釋和解題是由規(guī)則、概念以及解答等作為中介的計算機程序;
c.理論的發(fā)現(xiàn)和評價是在解釋和解題的語境(context)中引出的子程序;
d.理論概念是有意義的,因為它產生于發(fā)現(xiàn)程序,并且與其它概念有關聯(lián);
e.在科學探索過程中,理論活動和實驗活動都是基本的,二者不可偏頗;
f.科學應如何研究,關于科學如何運行的描述性研究可以作出根本性的貢獻。(p.189)
撒加德認為這個科學理論性質的計算性說明是較全面的。他對PI系統(tǒng)充滿信心,認為它能解決認識論的許多問題(如規(guī)范和描述之間的關系)。但是后來他發(fā)現(xiàn)PI系統(tǒng)至少有兩點不足。一是,現(xiàn)時的模型不能解釋問題如何出現(xiàn),因為PI要求的是給出問題;另一個不足涉及到PI中觀察信息的來源,因為許多科學問題產生于觀察和實驗,而PI對新觀察和實驗的來源沒有發(fā)言權。([7],pp.175—176,)由于PI系統(tǒng)有局限性,所以撒加德近來又發(fā)展了他的觀點。他從注重科學自身轉向也注重科學的社會性,并給出一種新的模型,“該模型從布散式人工智能(distributedartificialintellegence.DAI)的觀點出發(fā)來看待科學共同體”。[8]亦即對科學的、心理的以及社會因素給出一種綜合的看法,實際上這是一種科學的社會模型。因為此前有一種方法論個體主義學說認為,所有解釋社會現(xiàn)象和個體現(xiàn)象的嘗試肯定只涉及有關個體的事實,據(jù)此可知,社會解釋能夠而且最終會被還原為心理學解釋。不管這種學說是否成立,撒加德認為,把科學看作布散式計算的系統(tǒng)并非是以該學說為先決條件的。我們可以把他給出的理由簡單地總結如下:①有的事實具有無法簡化的社會性;②心理學解釋和社會學解釋相互依賴;③對個體計算心理學的解釋也可能用具有社會特點的術語來表述;④社會現(xiàn)象太復雜難以處理。所以他說:“把科學共同體看作是布散的計算系統(tǒng)的觀點并不是把社會問題還原為心理學問題,而是要共同推進對社會和心智的理解”。([8],p.10)可見,撒加德并不否認認知個體活動的作用,他的目標是把對個體認知活動的理解和對科學共同體的分析結合起來,從而認識為什么科學的心理學說明和社會學說明可以結合為一體,以達到他所說的“從一種綜合的觀點出發(fā)來看待科學史、科學哲學、科學心理學和科學社會學”的目的。
總之,撒加德認為,哲學與科學是連續(xù)的。兩者的區(qū)別僅在于哲學處理的問題相對于科學來說是較一般的、思辨的和規(guī)范的。涉及到推理的哲學分支與心理學和人工智能是連續(xù)的。他試圖把科學共同體看作是布散式人工智能,以求用計算機網(wǎng)絡來解決有關問題,從而把科學的心理學方面和社會方面結合為一個整體。
特萬泥對撒加德等人的計算機模型提出五點質疑??梢愿爬ū硎鋈缦拢?/p>
①模型能處理高階的直覺推理嗎?
②模型能處理不確定的交互作用嗎(chancyinteractions)?
③模型能處理視覺的形象化描述嗎(VisualImaginery)?由于計算論者沒有注意到視覺認知的動力學,因此,甚至連這一問題的范圍都沒認識到。
④模型能處理一個廣義的知識基礎嗎?特萬泥認為這里有一個問題,即在一個知識基礎中的那些條目實際上并不真正是原始資料,例如還有一些無認知的評價(如“結果不令人滿意”)等等?!熬臀覀兯瑳]有任何計算論者能在數(shù)據(jù)庫(database)中做到使這樣的信息(指元認知評價之類的信息——筆者)具體化。”
⑤模型能懷疑數(shù)據(jù)嗎?科學家們一般都懷疑數(shù)據(jù)。然而,幾乎所有的計算機模型都忽視了這一問題,它們把數(shù)據(jù)看作是一開始就固定不變的,給出的模型很難把握現(xiàn)實世界中的科學家所面臨問題的范圍。由于存在上述疑問,特萬泥認為,“看來,有必要在一個更大的語境中來考慮計算機模型的作用,這個語境是我們關于科學思想的、發(fā)展著的理論語境?!盵9]
特萬泥的詰難是有一定道理的??茖W理論的發(fā)現(xiàn)和科學理論的性質等問題有其非程序性的方面,諸如直覺的、社會的種種因素以及數(shù)據(jù)真?zhèn)涡缘葐栴}都是不能用計算機來處理的。撒加德等計算論者們把計算機理論泛化,以至使之成為解決所有認識論問題的萬能鑰匙,這里的片面性是顯然的。他實質上用計算機理論取代認識論問題,這同奎因等人本質上是一致的。
以上我們談了奎因、吉爾、撒加德等人的自然主義觀點??傮w來說,他們都注重把科學認知的哲學反思與科學本身的實證研究結合起來進行考察。應當說,吸收現(xiàn)代實證科學對認知的若干性質所做的具體研究是值得重視的,現(xiàn)代認識論如果不吸納這些成果,不可能有新的突破,自然化的認識論注意到這一點,這使他們的工作有很大的啟發(fā)意義。但是,他們卻使認識論的獨立性地位問題受到了挑戰(zhàn),甚至把認識論消解為實證科學。而且,在自然主義的界定意義上,作為描述性事業(yè)的科學與作為規(guī)范性事業(yè)的認識論似乎是不可調和的。因此描述和規(guī)范的關系對他們來說是無法解決的。許多學者也正是基于這兩者才對他們進行批判。但是,規(guī)范性和描述性難道真的不可調和嗎?自然化認識論不能有規(guī)范的維度嗎?為了突破這一二難的困境,勞丹才將價值論引入科學認識論之中,從而形成了他的規(guī)范自然主義。
二、勞丹的規(guī)范自然主義
勞丹提出其規(guī)范自然主義的直接動因便是奎因等人放棄了認識論的規(guī)范地位。在他看來這是自我毀滅。他主張自然化認識論可以以某種方式保持規(guī)范性,從而認識論雖然是自然化的,但卻并不因此而喪失獨立性以至于被徹底消解。
1987年,勞丹明確提出了規(guī)范自然主義理論。其原因有兩個:一是勞丹認為科學方法論面臨許多困境。在傳統(tǒng)的科學哲學中,方法論占據(jù)重要地位,但是由于波普爾、特別是庫恩的工作,這種情況一去不返。波普爾把方法論看作約定,因此,沒有了合理性選擇;庫恩則認為方法論標準太模糊,沒有固定不變的方法,方法不能決定競爭理論的選擇。拉卡托斯甚至斷言我們根本提不出什么有根據(jù)的建議以使科學家接受或放棄哪個理論。費耶阿本德的綱領是“怎么都行”,主張方法論無政府主義。至于羅蒂則認為一切都應“羅蒂化”。由此可見,在歷史社會學派那里,方法論發(fā)展到如此地步,以至于其規(guī)范力量已被完全剝奪了。
二是勞丹以前的自然主義方法論觀點并不令人滿意。如奎因認為,方法只不過是對自然科學所用方法的描述,因而沒有規(guī)范的力量。這樣,奎因等人便面臨一個嚴重的困難:自然主義應該為自身的合理性進行辯護,但是“合理性是一個非自然的概念,”[10]這樣自然主義要用非自然主義為自身辯護,這是一個悖論。為避免悖論,因此勞丹認為:“方法論的非規(guī)范化并不是由其自然化來表征的。恰恰相反,人們可以表明一個完全‘科學的’和徹底‘描述的’方法論將具有一個規(guī)范的結果”。[11]可見,勞丹希望在以前的自然化認識論和科學哲學中的相對主義之間找到一條“中間道路”——規(guī)范自然主義。具體觀點及評論參見孟建偉和方在慶的文章(《自然辯證法研究》。1992.8;《自然辯證法通訊》,1992.2)。此處不再贅述。
三、“文化派”的自然主義
1.瓦托夫斯基的歷史化認識論
奎因和勞丹等人的自然主義的共同特點是對社會文化的疏離。M.W.瓦托夫斯基(Wartofsky)則注意到認識的文化性,他倡導認識論的歷史化以替代上述認識論。他認為,歷史的認識論開始于如下前提:知識的獲得是人類活動的基本方式,它不能脫離其它形式的人類實踐,因此也不獨立于這些其它形式實踐的歷史性(即其歷史變化和發(fā)展)。[12]由這一前提可以引伸出三點論斷:(1)人類認知實踐的適當?shù)难芯坑虿⒉皇浅橄蟮摹叭祟愋撵`”,而是具體的、有多種特色的歷史的人類實踐域——是社會的、技術的、藝術的以及科學的。(2)認知的進展要通過表征(representation),因為它通過把人工制品作為象征來表現(xiàn)。認知方式歷史地隨社會實踐,因之也隨表征的改變而改變。(3)對所有人類知識而言,不存在固定的、基本的形式或結構,人的心靈隨著各種各樣的歷史實踐的不同而改變,即心靈是一個變化發(fā)展的、歷史地自我超越的人工制造物。
瓦托夫斯基認為,卡爾納普的記錄語句為經(jīng)驗的科學哲學提供歸納基礎,但它并不就是感覺資料。后來卡爾納普放棄了這些而支持他所謂的生活經(jīng)驗,但即使這樣也還是不夠的,因為在邏輯重構過程中,所使用的資料并不簡單地是經(jīng)驗,而是描述經(jīng)驗的語句在操作。但是這些語句——記錄語句——必須依據(jù)某種語言,而卡爾納普認為這種語言的選取是出于方便和實踐上的約定。因此瓦托夫斯基說,卡爾納普的這一寬容原則(principleoftolerence)實質上并沒有為任何語句提供內在的或必要的歸納基礎性說明,因此它是一個實用主義或工具主義的社會文化約定。
至于波普爾對理論證偽的說明,瓦托夫斯基認為也有賴于社會心理學。因為證偽的經(jīng)驗檢驗的構成也是社會文化的約定??蚝凸愸R斯都訴諸于語言共同體的共識,對他們來說,真理是基于語言的內在規(guī)范??梢?,認識論的社會化在當代哲學特別是科學哲學中的進展一開始本是建立在經(jīng)驗主義基礎之上的。從主體間的可檢驗性到社會選擇、語言約定,都明顯地表現(xiàn)了從經(jīng)驗基礎的相對化向合理性選擇論題的過渡。由此可見,認識的根據(jù)已從傳統(tǒng)認識論的內在的或心智的語境轉移到一個語言共同體的行為的外在的社會語境。
由以上論述,瓦托夫斯基提出應以歷史化的認識論來替代傳統(tǒng)理解的認識論。亦即把認知活動看作是歷史地變動的,這種變動的涵義是指:認知、知覺的方式隨整個人類實踐(包括社會的、技術的、科學、經(jīng)濟、藝術的實踐)的改變而改變。他把認知活動規(guī)定為不僅僅是思想上的,還包括通過實踐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感情活動或主體能力的域;也包括在道德、藝術、科學技術語境中所涉及的判斷方式。又因為人類認知活動不是獨立發(fā)生的,它不能脫離各種實踐形式,包括狩獵、生產、社會交往、戰(zhàn)爭、政治等;所以,實踐是認識活動的具體方式。
2.富勒的社會認識論
富勒(S·Fuller)提倡社會的認識論。他認為,“一個對知識的自然化的研究本身就應該運用心理學和社會科學的方法和發(fā)現(xiàn)”,[13]而作為一門交叉學問的社會的認識論即可滿足這一要求。它本著建構一種規(guī)范的科學哲學的目的而把“知識社會學”作為經(jīng)驗來源。它從三個方面來研究:(1)作為一種元理論;(2)作為一種經(jīng)驗的研究綱領;以及(3)作為知識策略。
首先,作為元理論,社會認識論的基本功能在于做出一種設計,以重新解釋哲學家和社會科學家在研究時到底在做什么。社會認識論者建構元理論的主要動機在于使知識“自然化”,并且確信知識是在它所涉及的世界之中的。而知識的自然化應該包括的不是認識論的消失,而是使一種界限——認識論和關于知識的社會科學研究的界限——消失。近來,后現(xiàn)代主義者羅蒂為了追求經(jīng)驗的歷史的研究而放棄規(guī)范的研究,這表明當代對知識所做的規(guī)范的哲學解釋漸漸脫離了社會科學的解釋。社會化的認識論者認為這正是對哲學在科學中的作用的一個錯誤理解的產物。
其次,社會的認識論也是一種經(jīng)驗研究綱領和一種知識策略的工具。在經(jīng)驗方面它是雙重的:一是根據(jù)預設的科學編年史工作來分析關于知識增長的哲學陳述;二是在認識上把比較突出的歷史事件分解為各個“運作部分”,這樣才能決定一個認識規(guī)范的存在與否對事件的出現(xiàn)所產生的不同影響。在策略方面,社會的認識論目的是發(fā)展一種修辭(rhetoric),以便把它的元理論和經(jīng)驗研究轉變?yōu)橐环N增加科學共識性的方法。
3.唐斯的社會自然化認識論
唐斯(S.M.Downs)在富勒等人的基礎上進一步具體地闡述了社會自然化的認識論。他認為,以前的自然化科學哲學不太關心科學實踐的社會本質,所注重的只是用認知科學的成果來解釋科學,因而這種研究是有缺陷的。一個缺陷是采用了認知個體主義(cognitiveindividua-lism),另外,科學實踐的社會性不可化簡。
唐斯認為,R.吉爾、西蒙以及撒加德等人把認知科學的方法用于研究科學理論的變革、評價、本質以及科學發(fā)現(xiàn)等問題,用認知科學的經(jīng)驗成果來充實和約束哲學理論,這是不恰當?shù)?。因為他們采取了認知個體主義立場,即完全根據(jù)個體的心理過程來解釋認知現(xiàn)象,認為對科學家個人的心理機制的說明能充分地說明科學中哪些因素具有認知特點。他們認為在對成功的科學進行說明時要以認知因素為依據(jù),而對失敗的科學的說明則要應用非認知因素。這一觀點在勞丹的不合理性命題中得到了明確表述:所有合理的科學實踐都可以根據(jù)認知因素來解釋,除此之外的部分則由社會學家或心理學家來解釋??梢?,心理因素和社會因素對成功科學的解釋是不相干的,社會因素的積極作用從而被抹煞了。唐斯對認知個體主義進行了批判。他從科學家為什么組成共同體來開展研究這一問題入手進行分析,認為之所以必須組成研究群體,原因首先在于,檢驗或評價假說所需要的不僅僅是心理能力,還要有技術分工和合作。勞動分工是按照技術在科學共同體成員中的分布進行的。其次,單憑個人力量來評價假說實際上是不可能的,個人能力畢竟有限。所以“科學家們應協(xié)力工作以克服個人的經(jīng)驗限制,從而可以對認知勞動進行分工。如果忽視這一事實,認知科學家也就忽視了科學知識生產所具有十分重要的社會本質。[14]
根據(jù)以上的批評,唐斯認為應該在認識論中加入一個社會的維度。他認為科學的社會本質有三個側面:一是理論是公有的財富,它可以跨越時間在共同體中流傳;二是社會相互作用直接導致認知成果;三是應從更大的社會背景上看問題,這對于我們了解某項活動是不是對科學的一種貢獻十分必要。這三個側面有助于明確科學事業(yè)的地位,澄清科學共同體與一般社會事業(yè)的關系。所有科學實踐至少包含以上三個社會層次。唐斯的總結論是:(1)認知科學如果不放棄認知個體主義,它就不能對科學作出適當?shù)拿枋鲂哉f明,(2)具有某一規(guī)范范圍的自然主義科學哲學必然會有一種描述基礎,這種基礎要考慮科學實踐與眾不同的社會本質,(3)科學知識的生產本質上是一種社會活動。([14],p.66)
瓦托夫斯基正確地看到了認識的獲得是一個歷史的、本身是實踐的、而且不脫離其它實踐的過程。他注意到寬容原則的實用性和約定性,從而提出認知活動是歷史地變動的這一觀點,并把它作為歷史化認識論的整個出發(fā)點。這種見解雖然不錯,但卻并不全面。首先,認知活動是變化的,但變化是一切事物的特點。另外,認識有一定的穩(wěn)定性,在一定時期內相對不變,單純談論認識的歷史變化顯然有失偏頗,不可理解。應該把自然的因素和歷史的因素結合起來才對。富勒主張把社會科學的方法應用于自然化的認知研究。他的觀點得益于知識社會學、科學社會學以及歷史社會學派的主張。自庫恩發(fā)表《科學革命的結構》以來,對知識的社會歷史研究漸漸盛行起來,而這已成為社會歷史學派的特征。富勒、唐斯等人進而把自然化的科學哲學納入到整個社會文化背景之中去思考,認為哲學與科學(包括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是連續(xù)的,應該把自然和社會科學方法運用于哲學研究及認識論研究。這種觀點有一定的道理,但也不全面。首先,雖然應用科學的方法于認識論的研究本身無可厚非,但是認識論的研究方法是否一定是科學的方法?認識論是否具有自己獨特的問題和方法?他們這樣做的結果能否使認識論保持獨立性?這些都是成問題的。第二,從奎因開始倡導哲學和自然科學的連續(xù)性,接下來又把計算機科學和其他認知科學成果運用于認識論研究,后來又在自然化科學哲學中加入社會的維度,這里似乎有一個修改傳統(tǒng)哲學所界定的認識論研究域的問題。本來意義上的自然主義所主張的方法論主要是把自然科學方法移植到認識論之中,現(xiàn)在又加入了社會科學的方法。于是整個科學方法(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就是認識論研究所采用的方法。這樣一來,認識論的特殊地位何在?它還屬于哲學了嗎?第三,唐斯批判認知個體主義,注重認識的社會性,認為這樣才能對科學作出適當?shù)拿枋鲂哉f明。這種觀點當然不無道理,然而盡管科學是社會大系統(tǒng)中的一個很重要的子系統(tǒng),離不開社會實踐,但科學本身畢竟有其發(fā)展的內在規(guī)律??茖W認知的本體論基礎是自然界本身,它是獨立于社會的,是價值中立的,在這一點上,科學認知活動的不同層次的主體(科學家個體和科學共同體)具有等價性。因此,對科學認識的說明是不能完全社會化的。在這方面,外史論綱領(如愛丁堡學派的硬綱領)已經(jīng)宣告失敗。
總而言之,自然主義的本質特征在于承認認識論和科學之間存在連續(xù)性,否認這種連續(xù)性便是非自然主義。在這一點上,我們所論述的三種自然主義流派符合這一界定。因為它們都認為認識論研究和科學密不可分。自然主義者之間的區(qū)別在于在科學和認識論的連續(xù)性上采取怎樣的形式,能夠走多遠??虻热税颜J識論同心理學、計算科學、神經(jīng)科學等自然科學聯(lián)系起來,并認為是后者的一部分。顯然這否認了認知的規(guī)范特性,使諸如辯護、推理以及證據(jù)等規(guī)范概念失去地位,而代之以一些自然科學的概念。這實質上就是取消了認識論,走向了一個極端。勞丹等人正因為看到這一點才把規(guī)范性,價值論納入自然主義科學哲學之中,認為描述性和規(guī)范性可以調和。而文化自然主義者更有甚之,他們注重認識的歷史性、社會性、文化性,主張認識論和社會科學是連續(xù)的,然而社會科學的研究對象是帶有人為的、主體色彩的事物,是“想要”的事物,它需要解釋學的詮釋,有賴于對價值的認識和理解。因此可以說,文化自然主義比勞丹更注重認識的規(guī)范性,并有走向否認科學認識所具有的描述性,單純強調規(guī)范性、價值性的危險,更有走向徹底相對主義的嫌疑??梢哉f,文化自然主義與其他自然主義的上述異同點使它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我們已經(jīng)看到,自然主義科學哲學追求的是把認識論和科學聯(lián)系起來,在科學的基礎上進行哲學研究。應該說,這種重視科學的思想對當代哲學如何走出困境,如何擺脫基礎主義的陰影等具有很大啟發(fā)意義。它本身也是為擺脫基礎主義、本質主義和辯護主義而出現(xiàn)的,在客觀上為西方科學哲學的重構提供了一條思路,但這條思路行不通。對當代自然主義來說,認識論或者成為科學的一部分,或者與價值論等結合,不管所采取的方式如何,認識論的獨立地位已不復存在,哲學已經(jīng)降低層次、消溶在科學之中,哲學和科學的界線從此化為烏有。這實質上是認識論的取消主義。如所周知,恩格斯曾經(jīng)說過:“全部哲學,特別是近代哲學,重大的基本問題是思維和存在的關系問題?!庇纱顺霭l(fā),關于認識的本質、發(fā)展、評價、解釋等一系列問題,都帶有極大的普遍性。這些問題的性質和解決途徑都屬于世界觀的范疇,它超越于任何一門具體科學之上。歸根結底,認識論取消論不過是重蹈歷史上經(jīng)驗主義的覆轍。而正如恩格斯所警告的,蔑視辯證法,蔑視哲學的理論思維是“不能不受懲罰的”。恩格斯甚至直截了當?shù)卣f:“在這里,唯一的問題是思維得正確或不正確,而輕視理論顯然是自然主義地、因而是不正確地思維的最確實的道路?!盵15]自然主義作為吸收當代科學成果構建合理的哲學體系的一種嘗試值得重視,但循著這條路走下去,所得到的只能是一朵不結果實的花。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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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歷史與自然
施密特大膽提出“人的歷史的實踐是怎樣在總體上構成邏輯的統(tǒng)一的,這種邏輯的統(tǒng)一不只是主觀的、人的認識能力的邏輯的統(tǒng)一,而是相應的被稱為經(jīng)驗世界的邏輯的統(tǒng)一?!盵1]也就是說,在馬克思的哲學認識論中,世界也是被構成的。一方面,由于社會歷史是“自然史的一個現(xiàn)實部分”[2],另一方面,“自然歷史過程和社會歷史過程之間存在著差異”。當然,這里,施密特必須為該命題加上限定說明,即當認為社會步入工業(yè)社會之后,世界才是人類物質生產活動的結果。反之,則必將是個唯心主義的命題。首先,由于實踐的工業(yè)生產的規(guī)定,人的知識已經(jīng)直接參與感性事實的構成。[4]施密特說,“文藝復興時期,開始了對自然的規(guī)律性認識,它同資產階級世界的建立擰在一起,這不是偶然的。因為,只有在工業(yè)文明中,生產才成為自然科學的應用。也就是說,歷史發(fā)展已經(jīng)步入了知識與物質生產相協(xié)調的階段,“歷史使得人的生活過程愈益不可避免地置于‘一般知識’有效的‘控制’之下”[1]??茖W知識已經(jīng)成為存在的先導性構成要素。第二,施密特認為,在馬克思那里,感性世界都是工業(yè)實踐的產物,我們構成了客體世界。感性世界都是人類主體在工業(yè)進程中,“從主體與客體的勞動關系中,形成一個獨立于各個個人的堅實的客觀的世界”,這些特殊的“客體本來在嚴格的意義上,只是經(jīng)過人對它們進行生產加工,剝去了它們‘自然發(fā)生的’獨立性之后,才開始成為慣性對象的”,當然,“人的干涉領域是歷史地擴展的”。換言之,一旦外部對象進入到人的工業(yè)實踐中時,它就是被構成的了。在施密特看來,馬克思的世界構成理念的基礎是康德,“在馬克思與康德之間,存在著人們歷來尚未充分考慮到的關系”,即“康德的辨證法的構成問題”對馬克思的辨證法有著“根本的意義”,表現(xiàn)在于康德發(fā)現(xiàn)了感性世界中先驗形式與經(jīng)驗質料的相互作用關系,而馬克思則是將康德的先驗形式轉換成有生產創(chuàng)造出來的“自然之社會形態(tài)性”[1]。再次,施密特認為,馬克思在經(jīng)濟認識論的意義上批評費爾巴哈將自然視為“始終如一地給定,把認識看成是反映自然的鏡子”,因為馬克思認為“在農業(yè)經(jīng)濟方式的條件下,自然作為生活資料的富源展現(xiàn)在人們的面前,人們對它采取被動的受容態(tài)度而行動”。在經(jīng)濟學的尺度上,費爾巴哈一類的“唯物主義并不考慮從農業(yè)生產向工業(yè)生產的歷史轉變”,而仍然是立足于土地是不依賴人的自然存在這樣的自然經(jīng)濟立場。施密特正確地指認道:“費爾巴哈當時就呆板地看不到自然界‘不過是人的對象’,自然界早已‘不再被承認是自為的力量’。隨著現(xiàn)代的開始,愈益降低了自然在社會活動要素上的地位,其客觀性的規(guī)定逐漸進入主觀之中。”[1]
一、創(chuàng)作背景
20世紀六七十年代,自然與人的關系日趨緊張,這使世界文壇越來越多的作家焦慮不安。他們在文學作品中不同程度地思考這一關系到人類生死存亡的全球性問題――自然與人的相互關系。前蘇聯(lián)著名作家艾特瑪托夫就是這一時期的杰出代表。
艾特瑪托夫于1970年創(chuàng)作了中篇小說《白輪船》,這是一部在人與大自然主題中充分滲透道德哲學內涵的作品。該小說自然情節(jié)的描述并不復雜,但在描述人與大自然的關系方面卻讓倫理道德思想得以深刻的體現(xiàn),被認為是作家的巔峰之作。這是一個凄慘的故事。小說的主人公是個被遺棄在外公家的七歲孤兒,沒有名字。孩子喜歡到山頂上眺望碧藍的伊塞克湖,尋找一艘游弋在湖面上的白輪船。他聽說爸爸是水手,于是他渴望變成一條魚游到湖水里,上船撲向爸爸的懷抱。外祖父給他講長角鹿媽媽的故事,那是個動人的傳說:長角鹿拯救過吉爾吉斯人的祖先,但后來鹿媽媽的后代遭了殃,成群的鹿被殺害了。從此,這個地方再沒人看見過鹿。小男孩牢牢記住了這個故事。有一次小男孩突然看見了兩頭小鹿和一頭白色母鹿,他好像在夢中,一口氣跑回家,告訴了外公。可是,第二天,正當小男孩昏睡時,一聲槍響把他驚醒,他看見大人們忙里忙外,孩子在棚子里看見獸皮和鮮血,再看墻根下帶角的鹿頭,他渾身冰涼、毛骨悚然。他聽見可怕的笑聲,覺得有人拿斧子對準他的眼睛,他驚恐地拼命躲閃。誰也沒注意,孩子搖搖擺擺走到河邊,跨進水里,去尋找他夢中的長角鹿媽媽和白輪船去了。小說的結尾是悲劇性的,但是它以強大的藝術感染力激起人們維護真理、保護自然的良知。
二、生態(tài)文學的特點
生態(tài)文學是當代文學與生態(tài)思潮的有機結合的產物,是對生態(tài)危機的綜合回應。它把關懷人類賴以生存的大自然作為自己的光榮使命,是20世紀世界文壇上一個嶄新的文學現(xiàn)象。它以人與自然為主題,以關注人類生存環(huán)境為起點,從道德與精神方面探索了人與大自然關系的新內涵,來喚起人們珍惜我們的家園――地球。
艾特瑪托夫是一個具有強烈責任心和使命感的生態(tài)文學專家。當人類生存遇到困境和大自然遇到生態(tài)危機時,他哲理性地思考了人與大自然的關系。艾特瑪托夫在1985年2月17日第七期的《莫斯科新聞報》答記者問中曾說過:“四十年來,生活有了質的變化,也提供了新的發(fā)展條件。于是,有些人便自我陶醉,喪失了記憶,開始追求物質享受,而不追求精神享受。但是,一個人在精神上的自我感覺才是使他配得上活在地球上的重要因素之一。為了心安理得地拼命追求升官發(fā)財,一味偽善,首先要使自己不能稱之為人,就像我這部小說中的一個反面人物那樣。眼前的利益不應奪去我們的記憶。因為記憶是我們鐵面無私的良心。而良心是絕對不允許一個人背叛他精神上的最高理想的?!弊骷艺J為,人與大自然應當具有相同的權利和地位,人們應該拋棄人類沙文主義、人類中心主義的觀念,與大自然平等、和平相處,建立一個健康、和諧的人類社會,這正是當代社會人們面臨的重大的歷史使命。只有這樣,人類才能得以生存。艾特瑪托夫從哲理的高度思考了人與大自然的內涵及關系。這是他對人類中心主義思維模式的挑戰(zhàn),使人們的自然生態(tài)意識能夠覺醒,表現(xiàn)出一種超前的生態(tài)觀。艾特瑪托夫通過《白輪船》這部小說,反映了20世紀以來人與人、人與大自然和人與自我的緊張關系,同時向人類敲響了警鐘,即人類不僅應該對自己負責,還應對地球負責,同時還得對子孫后代負責,否則隨著對大自然的破壞,人類必將毀滅自身。
艾特瑪托夫對人與自然關系的哲理性思考
艾特瑪托夫說過:“我越來越相信,小說的哲理性比重應盡可能增加,如果哲理性的比重小,而以主題的迫切性取勝,那么時過境遷,這樣的作品就會失去意義?!辈浑y看出,作家非常注重哲理探索,經(jīng)過長期探索得知:人在自然界中的作用微乎其微,如滄海一粟,自然先于人類而存在,所以說,人是大自然的產物,附屬于自然。人類不是大自然的主宰,是自然之子,應和同是自然之子的一切動植物平等相處。
艾特瑪托夫非常熱愛大自然, 深刻關注人和自然的關系, 并對此進行了深刻的哲理思考,他說:“熱愛大自然和必須保護大自然的題材對我們來說非常親切?!?事實確實如此,人與大自然的關系已經(jīng)非常緊張。人類為了自身的利益,為了生存,開始對大自然進行瘋狂掠奪,包括污染環(huán)境、無序地殘殺稀有動物、亂砍濫伐,所有這些行為使生態(tài)平衡受到嚴重破壞。于是,越來越多的學者、專家意識到這一問題的嚴峻。艾特瑪托夫就是其中一位具有代表性的作家。 他在《白輪船》中涉及了這一主題,抒發(fā)了自己的見解,從人是大自然之子和大自然是衡量人類道德的標準兩個層面論述了人與自然關系的哲理性。
一、人是大自然之子
“無論是在人那里還是在動物那里,人類生活從肉體方面來說人(和動物一樣)靠無機界生活” ,“我們連同我們自己的頭腦、血和肉都是屬于自然界和存在于自然界之中的”。作者得出結論,人是自然界的產物,是自然界的有機組成部分。人類與大自然的關系是共生、共贏和共榮的關系,而不是征服、改造和索取之間的關系。人類與大自然的關系既然是伙伴關系、朋友關系,那么就要求人類在處理與大自然關系的問題上,必須尊重互惠互利、共同發(fā)展的原則,克服急功近利和目光短淺的思想,樹立人與大自然和諧并進的科學發(fā)展觀。艾特瑪托夫向來反對“萬物之靈”的人類以“征服者”與“統(tǒng)治者”的態(tài)度對待大自然,反對征服和占有自然的一切行為,認為人與自然的關系是平等而和諧的關系,人應把森林當做“綠色的朋友”, 把動物視為“人類的小兄弟”,這才算得上是 “自然之子”。
在小說《白輪船》中,當孩子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三頭梅花鹿的時候,鹿也同時發(fā)現(xiàn)了孩子,但它卻卻并沒有害怕,“這頭長角鹿媽媽細心而安詳?shù)爻⒆油孟裨诨貞洠核谀囊娺^這個大腦袋、大耳朵的孩子的……小鹿肥敦敦的,又結實又招人喜歡。它忽然又拋開柳條兒,活躍地跳了起來,拿肩膀去蹭母鹿,圍著母鹿轉了一會兒,開始撒嬌了,拿它那還沒長角的頭使勁地擦鹿媽媽的兩側。長角鹿媽媽靜靜地望著孩子?!?/p>
艾特瑪托夫在《白輪船》中為我們描繪出一幅自然生態(tài)美景,即人類與動植物、人類與整個大自然和諧友好地共處著。這正是作家殫精竭慮的東西,也是他內心世界的流露。而我們大多數(shù)人卻始終把自己與大自然的關系認為是主仆關系,始終沒有超出這個想法。認為人類是大自然的主人,就是把人類自己同自然界分割開,獨立于自然界之外,以統(tǒng)治者自居,卻忘記了自然界是人類的母親,人類是自然界的嬰兒;認為人類是大自然的仆人,就是人類在自然界面前一無是處,面對自然侵害時逆來順受,這也是不合常規(guī)的。從世界文明史來看,這些思想已經(jīng)遠遠不能適應新時展的需要。我們必須超越這個層面,從思維上進行理性的探討。要做到人與大自然的和諧,就必須拋棄舊觀念,注入時展的新內容。如何才能做到這一切呢? 人類歷史告訴我們:我們與大自然的關系既不是“自然界是主人、我們是仆人”的關系,更不是“我們是主人、自然界是仆人”的關系,而是人類是自然之子。所以我們應該放下主人的傲態(tài),放下仆人的卑態(tài),平等地與大自然進行對話,理性地與大自然握手,與大自然共謀發(fā)展,共同進步。只有這樣,人類生存的自然界才會越來越美好,人類的生活前途才會越來越光明。
二、大自然是衡量人類道德的標準
人類應該尊重自然規(guī)律的客觀性、順應自然。因為自然界的運行有其自身的規(guī)律性,不受人為因素的影響,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yǎng)以成,依據(jù)其自身的規(guī)律發(fā)展。人類由于違反自然規(guī)律、不尊重自然而頻頻招致大自然的報復。當前人類的居住環(huán)境日趨惡劣,都是因為人類違反大自然的規(guī)律造成的。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能使人的心靈得到平衡,并能使人的精神得到凈化;而掠奪大自然、殘殺萬物生靈、毀壞大自然的過程,就是人類破壞平衡的過程,也是人性道德墮落、變異的過程。在這些過程中,殘忍、貪婪、自私、冷酷、功利主義就會得到惡性膨脹,就會導致人的本質的蛻變和精神的墮落。艾特瑪托夫把人對大自然的態(tài)度同人道主義、人性聯(lián)系在一起,把人類是否尊重大自然當做是衡量一個人道德善惡與否的標準,并把不同的人們之間因為不同的觀念而引發(fā)的沖突歸納到善惡沖突的范圍。
《白輪船》中描寫了善和惡兩類人。莫蒙爺爺和孩子是善良人的代表,他們不僅對人友善, 對自然也是和善的。莫蒙爺爺是護林所唯一一個盡心盡力看管森林的人,他說:“看管森林的人,就是不讓樹林受到任何損失?!彼嘈砰L角鹿媽媽的傳說,把白色長角鹿媽媽看成是吉爾吉斯民族唯一的恩人和母親,對她敬若神靈?!栋纵喆分械男∧泻⒁矡釔鄞笞匀唬诹种须m沒有小伙伴兒與他玩,但是他并不孤獨,因為大自然的一草一木都是他的朋友,吉爾吉斯古老的長角鹿母的傳說滋潤著他的心靈。莫蒙和小男孩兒都是與自然親和為善的代表,是千百年來熠熠生輝的人類最寶貴的精神文明,正因這一點,人類才優(yōu)越于其他物種,人類的未來才有希望。
在小說《白輪船》中,護林所的領導奧羅茲庫爾謀取私利,偷伐森林。當樹林中突然跑出三頭美麗的梅花鹿時,善惡兩類人的態(tài)度完全相反。莫蒙爺爺和小孩盡力想為長角鹿媽媽的后代營造一個舒適的生活環(huán)境,而護林所領導奧羅茲庫爾等人只看到鮮嫩的鹿肉和碩大的鹿角。鹿的出現(xiàn),瞬間將兩類人分為善惡兩類。艾特瑪托夫把對待大自然中動物和植物的不同方式和不同態(tài)度,作為判斷人類善與惡的標準。艾特瑪托夫的作品向我們傳達這樣一個信息,每種動物的悲慘遭遇最后都以人的悲劇為結局?!栋纵喆分腥^梅花鹿的死讓莫蒙爺爺非常痛苦;而純潔天真的孩子,無法接受這一殘酷的事實,于是搖搖晃晃地走到了河邊,直接跳進了水里。 就連殘酷屠殺梅花鹿的奧羅茲庫爾,最終也沒有落下好下場。他的這種行為遠不止他一人所為,他只是作家塑造的“惡”的形象代表。他所做的一切既是對始祖、對自然的背叛和對傳統(tǒng)道德的否定,又是“對神話傳說的輕蔑,也是對千百年傳統(tǒng)精神財富的棄絕”。
人與自然和諧的最高境界及意義
艾特瑪托夫對悲劇產生的社會根源作了更深刻的揭示,從人是自然之子和大自然是衡量人類道德的標準兩個層面論述了人與自然關系的哲學意義。同時,作者也提出人與自然和諧的最高境界及意義?!栋纵喆诽岬娇瓶颂┑呢澙?、奧羅茲庫爾的虛榮與傲慢。他還強調:“貪財、權欲和虛榮心使人苦不堪言,這是大眾意識的三根支柱,無論什么時候它們都支持著毫不動搖的庸人世界。大大小小的罪惡都藏匿于這個世界里?!庇幸粋€問題始終困擾著他:“人世間善與惡,都存在于人類社會的一些最平淡無奇的事物中”,但是,“為什么總是惡戰(zhàn)勝善呢?”這才是艾特瑪托夫思考的主要內容。它總是體現(xiàn)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中,體現(xiàn)在人對待自然的不同態(tài)度的善與惡的沖突、對抗中,總是把人的善惡與保護大自然聯(lián)系起來。因此維護人與大自然的統(tǒng)一和諧,保護大自然,就是保護人間的真善美!艾特瑪托夫認為,要想根除破壞大自然、虐殺生靈、掠奪自然資源的惡行,就必須樹立人們心中的善意,只有善意根深蒂固,并在實踐中得到運用,大自然才會得到保護,人類才不會面臨道德淪喪所帶來的威脅。否則,人類將“由于自己的暴虐而毀掉這暴虐的世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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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焜燾十分重視技術哲學研究。首先,可以從他的主要著作的文本結構中找到“客觀證據(jù)”。這就是,在他最重要的學術著作《自然哲學》和《科學認識史論》中,“技術哲學”研究都處于極關鍵的“位置”。在《自然哲學》中,“技術論”作為整本書的四篇之一,是他整個《自然哲學》的終點。在他看來,“技術運動”是宇宙自然辯證運動的最高篇章。同樣,在《科學認識史論》中,“工程技術與現(xiàn)代哲學唯物論”作為全書的最后一章,由他親筆撰寫。他正是在當代工程技術發(fā)展中看到了科學與哲學復歸于“辨證綜合”的現(xiàn)實途徑。
其次,還可以從他的一系列言論中找到根據(jù)。關于“技術”地位的言論。一方面,蕭焜燾指出,技術在生產、經(jīng)濟、社會的發(fā)展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在現(xiàn)代的巨大的社會生產力中,技術競成了它不可缺少的核心力量。”另一方面,蕭焜燾指出,技術在上層建筑、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作用也日益顯著。“技術的這種從自然到社會、從理論到行動的兩棲特點,奠定了它在科學與哲學中的主導地位。當今科學與哲學的發(fā)展,工程技術活動將起決定性的作用。”在這里,“技術”與“科學”、“哲學”并列,并被視為居于“主導地位”、對“科學”、“哲學”的發(fā)展將起決定性作用。如此高度地評價“技術”,這在哲學界尚不多見。
蕭焜燾明確地反對輕視技術的思想傳統(tǒng)。在中國歷史傳統(tǒng)里,在大學問家眼里,技術常常被看做無關乎天命人性,不足掛齒,不能登大雅之堂。對這種貶抑技術的思想傳統(tǒng),蕭煜燾指出,這是很不正常的。
技術的這種“核心力量”、“主導地位”、“決定性的作用”,必然折射出技術哲學研究的突出價值。蕭煜燾明確地講:從社會生產力、生產方式、上層建筑、意識形態(tài),即整個社會結構中,都可以見到“技術”的不可或缺的作用。于此,“技術”這一概念已進入哲學的廣泛背景之中。我們必須從哲學的意義上,探討技術的本質及其自身的發(fā)展。蕭焜燾關于“技術哲學”研究地位的言論也有兩方面。
其一,關于“技術哲學”研究在“自然哲學”研究中的基礎地位的認識。在自然哲學研究中,蕭煜燾沒有使用“技術哲學”概念,而是使用“技術論”,并把它與“宇宙論”、“生命論”相并列。他認為,物質是宇宙自然的基石,“宇宙”、“生命”、“技術”是物質實體充分展開的三個環(huán)節(jié)。從物質論出發(fā),自然哲學分三個環(huán)節(jié)展開:即“宇宙論一生命論一技術論”。宇宙論主要研究宇宙物質的演化過程;生命論主要研究宇宙的花朵——生命的演化過程;技術論主要研究宇宙的靈魂——人在宇宙自然基礎上的物質創(chuàng)建過程。在蕭焜燾看來,在這三個環(huán)節(jié)中,技術論不是可有可無的環(huán)節(jié),而是整個宇宙自然辨證發(fā)展的否定之否定環(huán)節(jié),具有突出的地位。他說:“技術論是我們的自然哲學的終點。”
其二,關于“技術哲學”研究在發(fā)展馬克思實踐唯物論中的基礎地位的認識。蕭煽燾提出,工程技術的哲學靈魂是革命實踐,以工程技術作為進路,就更能窺探出實踐的豐富的理論內容。在《科學認識史論》的結束語中,他說:“現(xiàn)在所面臨的格局是科學整體化、哲學現(xiàn)實化、哲學科學一體化。‘一體化’表現(xiàn)在科學技術領域就是哲學層次的‘工程技術論’,表現(xiàn)在哲學領域就是‘現(xiàn)代哲學唯物論’”。這里的“工程技術論”是他對“技術哲學”的又一種稱謂。蕭煜燾認為,哲學層次的“工程技術論”將為馬克思實踐唯物論提供一個“更加碩壯、更加精力充沛的軀體”。
廣大朋友們,關于“淺談進化論思想在推動國人世界觀轉變過程中的作用”是由查字典論文頻道小編特別編輯整理的,相信對需要各式各樣的論文朋友有一定的幫助!
“進化論急速地漲涌于戊戌前后,主宰了直至五四前后的中國思想界,成為這一時期主流思潮。從維新志士到革命黨人再到五四驍將,無不受其滋潤哺育。這是人們所熟悉的歷史圖景。它之所以能為幾代人延續(xù)信奉,是因其具有新世界觀的性質。這也是學術界普遍的共識。”
那么,進化論思想究竟在哪些方面轉變了國人的世界觀呢?
一、促進了對進步觀念的認同
從詞源上講,進步的語義并不復雜,進步的英文“progress”源自拉丁文,由pro(前)和gress(走)合成,因此,“進步”一詞最基本的含義是“向前(走)”。作為一種思想觀念,從本質上講,進步觀念是一種歷史觀念,一種人們關于人類社會總體演變趨勢、階段和方向不斷向前的觀念。內含著進步觀念的歷史觀,便是通常所說的進步史觀。
在漫長的古代和中世紀,由于生產力水平的低下,社會生活的發(fā)展和變化極其緩慢,自然界春夏秋冬四季循環(huán)往復的更迭、萬物“誕生、成長、繁盛、衰老、死亡”循環(huán)不已的歷程以及政治生活中封建王朝周而復始的興衰,都使得人們無論從自然界或人類社會,還是從經(jīng)驗上或事實上,都很難看到社會“向前”發(fā)展的印證,由于缺少事實的證明,那種內涵著“向前”的進步觀念就很難形成。表現(xiàn)在歷史觀上,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便是“倒退史觀”或“循環(huán)史觀”,這在中外歷史上都是普遍性的現(xiàn)象。如古希臘人心目中的理想社會不是現(xiàn)在,也不在未來,而是早已經(jīng)遠逝了的“黃金時代”,孔子主張“法先王”、“克己復禮”,力圖恢復過去文武周公時代的禮制以拯救“禮樂崩壞”的局面,“天下之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觀念等等都是明證。可以說,只要這種衰退或循環(huán)的歷史觀念還占據(jù)主導地位,進步觀念的產生便是不可能的。
16~17世紀是進步觀念迅速興起并被人們逐漸接受的時代,在這一時期,一大批天才的科學家和思想家以他們杰出的貢獻為進步觀念的形成提供了其賴以存在的思想土壤和精神氛圍。哥白尼的“日心說”給基督教的自然觀和歷史觀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它不僅是“天文學基本概念的革新”,更是“人類對大自然的理解的”一次“根本性”的變更,并最終構成“西方人價值觀轉變的一部分”,自此,人們有理由不再迷信《圣經(jīng)》的權威,疑古而信今。在笛卡兒的思想體系中,理性的至高無上原則、自然法則的永恒不變性和精密的邏輯分析方法對于進步觀念的確立居功至偉。理性的至高無上,使得沒有經(jīng)過理性確認的東西都是值得懷疑的,過去的權威在崇高的理性面前轟然瓦解;自然法則的永恒不變與基督教的上帝創(chuàng)世理論相沖突,進一步動搖了基督教自然觀和歷史觀的根基;而精密的邏輯演繹方法使得人類社會處于不斷衰退之中的結論不再成為可能??障肷鐣髁x者托馬斯·莫爾和康帕內拉則以各自的杰作《烏托邦》和《太陽城》,向人們展示了一幅人類社會不斷向前發(fā)展的宏偉畫卷:理想的社會不再存在于過去,而是未來。此外,17世紀初在英、法、意大利等國開展的長達百年的“古今”之爭,也給盛行的退化理論以迎頭重擊。“古今”之爭最初源于文學領域,很快便擴展到哲學、自然科學甚至社會生活領域,這場古代還是現(xiàn)代孰優(yōu)孰劣的論爭,最終以現(xiàn)代派的大獲全勝而告終,使得進步的觀念進一步深入人心。進步,已不僅僅只是被想像成一種對未來的無止境的伸展,更被當成了一種必然和確定。
如果說,上述16~17世紀的進步觀念還僅僅只是在智力和知識領域被確立的話,那么,到了18世紀,進步觀念則進一步向社會的縱深領域發(fā)展。這首先應歸功于工業(yè)革命所取得的巨大成就。18世紀50、60年代始于英國并進而波及整個資本主義世界的工業(yè)革命,使得“資產階級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tǒng)治中所創(chuàng)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chuàng)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社會發(fā)展進程的提速,社會物質財富的急速增長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都使得社會的“進步”不斷得到事實和經(jīng)驗的證明。在啟蒙運動中,啟蒙學者高揚人道主義的旗幟,認為人的品質可以通過教育、制度和教育的途徑進行塑造,而且這種塑造的可能性是無限的,孔多塞指出:“自然界對于人類能力的完善化并沒有標志出任何限度,人類的完美性實際上乃是無限的;而且這種完美性的進步,今后是不以任何想要扼阻它的力量為轉移的;……只要這個宇宙體系的普遍規(guī)律不會在這個大地上產生一場整個的天翻地覆,或者產生那樣一些變化,以致人類在其中不再能保存并運用他們的這些能力或者再也找不到同樣的這些資質,那么這種進步就決不會倒退。”法國大革命和美國獨立戰(zhàn)爭的勝利,不僅印證了孔多塞的預言,更以法律的形式將上述社會進步的內容固定了下來。所有這一切都向世人表明,到了18世紀,進步觀念進一步向社會生活的縱深領域發(fā)展,人們還根據(jù)社會進步的構想來進行社會改造和社會革命,進步觀念已逐步成為西方世界共同的占主導地位的歷史觀念。
到了19世紀,進步觀念的勝利進軍只剩下最后一個有待攻克的堡壘,那就是,進步觀念如何能從自然界的演變本身得到說明。因為,如果進步觀念不是一種普遍適用于宇宙萬物的規(guī)律,而僅僅只是人類社會的一種特例的話,那么,就有將自然和社會割裂的危險。解決這個難題的是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生物進化理論表明,自然界的一切生物都是由最簡單的生命形式發(fā)展而來,并自然地呈現(xiàn)出一種由簡單到復雜,不斷趨于完美和高級的過程,可以說,正是由于達爾文生物進化論的及時創(chuàng)立,才使得進步終于成為了一個由自然規(guī)律所決定的不可逆轉的進程,為進步觀念提供了絕好的、最強有力的生物學證明。至此,將自然界與人類社會統(tǒng)一于一體,共同歸于一個統(tǒng)一的宇宙進程的障礙已然清除,進步觀念終于完全成為西方世界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歷史觀念,并且隨著它的遠播四海,產生了世界性的影響。
二、技術哲學研究的獨特范式
蕭焜燾的技術哲學研究分散在他的一系列論著中,如《自然哲學》、《科學認識史論》中的“關于辯證法科學形態(tài)的探索”,“唯物主義與當代科學技術綜合理論”,“關于堅持和發(fā)展哲學的幾個問題”,“關于一個哲學唯物論體系的構思”等篇章。在《自然哲學》“技術篇”中,有三章自成系統(tǒng)的技術哲學內容,但蕭焜燾沒有專門論述“技術”的著作或論文,這在一個方面反映了他的技術哲學思想還沒有得到系統(tǒng)的展開。即使如此,我們還是能感受到蕭煜燾技術哲學研究的一些特色。
第一,從屬于自然哲學。
蕭焜燾的技術哲學研究從屬于他的自然哲學研究,是其自然哲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他看來,沒有技術運動,宇宙自然辯證運動就不能完成。與之相應,沒有技術哲學研究部分,自然哲學就不能完整。
蕭焜燾這種從屬于自然哲學的技術哲學研究,極具獨特性。從人與自然的關系角度,人們通常把自然哲學、科學哲學和技術哲學,看做是相互關聯(lián)、相互區(qū)別、相互并置的三個哲學分支,進行獨立的技術哲學研究。毋庸置疑,進行獨立的技術哲學研究是必要的,目前大多數(shù)技術哲學研究學者也正在這樣做。但不可否認,這種獨立的技術哲學研究存在一定的片面性,或許真如海德格爾所言,技術的本質不在技術本身,我們主流所熱衷的對技術自身的獨立研究,很可能恰恰會遺漏或忽視一些技術的重要方面。由此,蕭焜燾所倡導的從屬于自然哲學的技術哲學研究就值得關注。他使我們看到了“另一種可能的技術哲學”。
第二,實踐的觀點。
實踐的觀點是蕭焜燾技術哲學研究的建構原則。蕭焜燾關于技術的形成、技術的本質、技術的發(fā)展的一系列論述中,都貫穿著主觀與客觀、能動性與受動性相統(tǒng)一的實踐范疇。譬如,他講“生產勞動對技術的形成與發(fā)展的決定作用”,“作為勞動方式的技術”、“物與人的交互作用的顯現(xiàn)”、“革命實踐是工程技術的哲學靈魂”等。
蕭焜燾關于“工程技術”的定義突出地體現(xiàn)了其運思的實踐觀點。他把工程技術定義為:“是實現(xiàn)人的意志目的的合乎規(guī)律的手段與行為”。這種定義,與我們學界通常強調,技術是“方法”、“技能”、“知識”、“手段”等觀點,的確不同。它更強調技術的“行動的意義”。
蕭焜燾明確地意識到:“特別強調‘實踐’的作用,而實踐的要義就在于行動。因此,‘技術’作為變換物質、協(xié)調關系、促進思維的一種能動力量,是可以與‘實踐’范疇相通的。實踐是技術的哲學靈魂,技術是實踐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
第三,服務于發(fā)展馬克思實踐唯物主義。 蕭焜燾主要是站在發(fā)展馬克思實踐唯物主義的高度來看待技術哲學的研究功能。比較而言,他不強調技術哲學研究自身的學術價值,而是強調技術哲學研究對于發(fā)展馬克思實踐唯物主義的重要作用。他認為,工程技術是實踐唯物主義的客觀基礎。原因是:工程技術集認識世界與改造世界的大成,將科學與技術融為一體,并使主觀見之于客觀,達到主觀與客觀的統(tǒng)一。工程技術立足于自然,通過實踐,面向人生,將宇宙人生凝為一體,從而體現(xiàn)了天人合一、人定勝天的哲學宇宙論的最高原則。在蕭焜燾那里,深入開展工程技術的哲學研究,正是為了發(fā)展馬克思實踐唯物主義,使其青春永駐,大放異彩。
第四,以馬克思恩格斯技術哲學思想作指導。
蕭焜燾的技術哲學研究,主要受到了馬克斯恩格斯的技術哲學思想的影響。他自己明確地說,他的技術哲學研究思路正是沿著馬克思指引的方向前進的。
比較而言,蕭焜燾的技術哲學研究受到恩格斯技術哲學思想的影響更突出。譬如,上述三點都可在恩格斯技術哲學思想中找到相對應的內容。具體來說,在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中,也暗含著一個從屬于自然哲學的技術哲學萌芽;恩格斯也特別注意對“勞動”、“工業(yè)”的研究,也特別強調“工業(yè)”對哲學發(fā)展的推動作用;等等。注意到蕭煜燾技術哲學研究與恩格斯技術哲學思想的聯(lián)系,研究蕭餛燾的技術哲學思想,也可以反過來幫助我們進一步認識恩格斯的不被人們注意的技術哲學思想。
三、自然哲學視野中的技術哲學思想內容
蕭焜燾的技術哲學思想沒有充分地展現(xiàn)出來,他提出的“哲學唯物論體系”中的精神哲學部分也沒能面世。但這些缺憾不足以構成把握他的技術哲學思想的障礙。蕭焜燾的技術哲學思想內容可概括為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作為宇宙自然辯證運動的否定之否定環(huán)節(jié)的技術現(xiàn)象。
技術現(xiàn)象古已有之,但古今中外的哲學家大都輕視技術現(xiàn)象,把它看做是“細枝末節(jié)”,不足為道。蕭餛燾一反這種哲學傳統(tǒng),把技術現(xiàn)象置放在整個宇宙自然運動中來考察,視它為整個宇宙自然辯證運動的否定之否定環(huán)節(jié)。在他看來,宇宙自然辯證運動就表現(xiàn)為“宇宙的客體性”、“生命的主體性”、“技術的主客統(tǒng)一性”的否定之否定過程。
從整個宇宙自然辯證運動來看,“技術”是宇宙自然辯證運動的一個客觀的必經(jīng)階段。“技術”的出現(xiàn)絕不是偶然的,而是具有客觀必然性的。生命是宇宙自然辯證發(fā)展的躍進,生命的基質——自調節(jié)、自復制實體的出現(xiàn),標志著自然界從自在狀態(tài)走向自為狀態(tài)。生命現(xiàn)象高度發(fā)展,產生了人類及人類精神,產生了主體及主體意識。人作為宇宙自然的“主體性”,不是簡單的消極被動無所作為的派生物,而具有主觀能動性、行為目的性。人的主觀能動性、行為目的性的高度發(fā)揮便產生了“技術”。由此,蕭焜燾指出,技術是生命的精靈,是生命的自適應、自調節(jié)的生理機能的“社會形態(tài)”。
從整個宇宙自然辯證運動來看,“技術”是生產勞動的結晶,是生產勞動的能動性、目的性內在本質的“物化形態(tài)”。生產勞動是人類社會行為從本能到自覺的轉變,是人類社會的本質與靈魂。生產勞動有明確的目的性,一定的計劃性,必要的專業(yè)性,以及為了達到目的、服從計劃、配合專業(yè)的相應的工具手段。在生產勞動過程中,經(jīng)驗的積累與智慧的啟迪,產生了改進勞動方式、提高勞動效率的技術。所以,生產勞動是技術進步的一個永恒的不可廢棄的基礎。
從整個宇宙自然辯證運動來看,技術與人類同呼吸、共命運,是人類改造世界同時改造自己的一種現(xiàn)實力量。一方面,技術從屬于人,是人的合理的意志的外化與物化。世界上如果沒有人,就絕不會有技術。人通過技術改造世界,以符合自己的生存目的。另一方面,技術是人之為人的一種本質屬性。勞動創(chuàng)造人,技術改造人。技術是構成與推動人變化發(fā)展的根據(jù)和力量。
第二,作為社會精神運動起點的技術現(xiàn)象。
由上所述,蕭焜燾從整個宇宙自然辯證運動的視角,深入揭示了技術的生理基礎,技術的社會實踐根據(jù),技術的性質,以及技術的價值。毋庸置疑,這種視角及其研究成果能較好地揭示技術的“客觀性”、“物質性”的一面。但比較而言,蕭煜燾認為,技術作為一個整體過程,它更多地應該屬于社會人文現(xiàn)象。作為社會人文現(xiàn)象的技術,它與社會生產經(jīng)濟系統(tǒng)、政法倫理系統(tǒng)、文化意識系統(tǒng)密切相關。遺憾的是,蕭焜燾的關于“技術作為社會人文現(xiàn)象”的研究還沒有充分展現(xiàn)出來,我們只能敘述要點
在蕭焜燾看來,技術作為社會生產力的核心,決定生產關系的性質及其發(fā)展,它們的結合成為社會生產方式。生產方式作為核心與地理環(huán)境、社會人口構成“社會存在”。社會存在是“社會性的物質”,它作為社會精神現(xiàn)象、意識形態(tài)的客觀出發(fā)點。
技術作為生產經(jīng)濟系統(tǒng)的內在因素。技術是生產勞動的產物,它從屬于生產,進而指導生產,最終變成了社會生產力的核心。作為社會生產力的核心的技術,深刻影響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
技術作為政法倫理系統(tǒng)的內在因素。政法與倫理是社會統(tǒng)治階級的意志的表現(xiàn),政法是硬性的壓制手段,倫理為軟性的輿論手段。技術與政法倫理內在相關,政法倫理可以越過經(jīng)濟障礙,促進技術;也可以不顧經(jīng)濟利益,遏制技術。
技術作為文化意識系統(tǒng)的內在因素。技術物化為工具、產品,它類似于所謂“硬件”;技術作為人類經(jīng)驗與智慧的凝聚,它類似于“軟件”。軟件型的技術屬于文化意識系統(tǒng)。技術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是一個時代的標志,它反映一個社會的性質以及進步水平。技術作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是人類主觀能動性、行為目的性的體現(xiàn),是實踐唯物主義的內在實質。
第三,技術自身的辯證運動思想。
蕭焜燾重視對技術自身的辯證運動的研究,他從邏輯和歷史兩個方面揭示了技術發(fā)展自身的辯證法。
中圖分類號:A81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CN61-1487-(2016)10-0005-05
“新唯物主義”是《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馬克思指稱自己所主張的與舊唯物主義相區(qū)別的唯物主義。正因如此,人們往往把1845年的《提綱》與時間上相差不遠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視為馬克思新唯物主義建立的標志,認為馬克思是在吸收、借鑒和轉化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的基礎上構建起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這種主流敘事甚至最早可以追溯到恩格斯。然而從馬克思的《博士論文》中就已經(jīng)可以看到其新唯物主義思想的端倪,因此武斷地把馬克思的唯物主義僅僅看作是對費爾巴哈唯物主義的移植是不夠嚴謹?shù)摹?/p>
《博士論文》是馬克思為數(shù)不多的以古希臘自然哲學史為主題的研究作品。馬克思的興趣顯然既不在哲學史實的考察,也不在自然哲學的論證,而是力圖通過對古希臘兩位原子論者唯物主義觀點的對比,發(fā)掘出足以沖破黑格爾觀念論藩籬的思想資源。這在唯心主義哲學大行其道的后黑格爾時代,無疑具有理論上的革命意義。
在馬克思的《博士論文》的研究上,人們往往把重點放在其第二部分(德謨克利特和伊壁鳩魯物理學上的差異),特別是伊壁鳩魯原子偏斜的討論上。實際上正如馬克思在論文的題目中表明的那樣,他探討的是古希臘兩位哲學家自然哲學的差異,而原子論只是其中的一個部分。如果僅關注對原子論的討論,就會把《博士論文》矮化為自然哲學或哲學史方面的研究,實際上,馬克思在論文的序言中早已闡明,他的研究不是細節(jié)的研究,而是“為了喚起對于這些體系的歷史重要性的記憶?!盵1]14換句話說,馬克思力圖通過對特殊問題的考察,探尋希臘哲學走向暗淡命運的普遍性原因,并借此達到挽救德國古典哲學的現(xiàn)實性目的。不以這一宏觀的眼光來審視《博士論文》,就很難明白這一作品對黑格爾哲學的批判意義,無法理解馬克思唯物史觀的整個發(fā)展歷程。
實際上在后黑格爾時代,批判和超越黑格爾的觀念論幾乎是一切有野心的哲學家所努力的方向,而馬克思《博士論文》所展現(xiàn)的批判也只是其中的一種。但是與其他人不同,《博士論文》對黑格爾的批判更多體現(xiàn)對一種尚未完善的唯物史觀方法的潛在運用。那么馬克思這種唯物史觀的武器來源于何處呢?長久以來,人們有這樣一種印象,即馬克思是借助費爾巴哈唯物主義的基本內核才得以打破黑格爾觀念論的桎梏的,這實際上是受恩格斯《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古典哲學的終結》一書的影響??墒潜仨氈赋觯m然恩格斯晚年的這部著作力圖闡明馬恩兩人對黑格爾和費爾巴哈的吸收和繼承,但是恩格斯更多地是回應兩人唯物史觀成熟時期的理論來源,其關注點并不在《博士論文》時期的馬克思。在序言部分,恩格斯明確提到,“在這篇稿子送去付印以前,我又把1845-1846年的舊稿找出來看了一遍。其中關于費爾巴哈的一章沒有寫完。已寫好的部分是闡述唯物主義歷史觀的;這種闡述只是表明我們在經(jīng)濟史方面的知識還多么不夠?!盵2]4就此來說,《博士論文》時的青年馬克思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受到費爾巴哈的影響恩格斯并未言明,故而是值得商榷的。
況且費爾巴哈的《基督教的本質》直到1841年才出版,此時馬克思《博士論文》已經(jīng)完成。從其對唯心史觀所采取的批判方法來看,馬克思運用了歷史分析法,即回到歷代哲人對伊壁鳩魯討論的語境和細節(jié)展開分析,并以此來駁斥黑格爾以精神發(fā)展邏輯所推演的哲學史框架,這跟直接否定精神造神運動的費爾巴哈大異其趣,因此簡單地將其視為受費爾巴哈的影響是很難成立的。
那么青年馬克思這種的唯物史觀的萌芽會不會來源于時間上稍早一點的法國唯物主義者們呢?應該說,就唯物主義的某些自然觀念方面,馬克思可能受益于法國的唯物主義者,但是就唯物史觀的構造方面,法國的機械唯物主義則受自身局限性而難當重任。正如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說,“十八世紀上半葉的自然科學在知識上,甚至在材料的整理上是這樣地高于希臘古代,它在觀念地掌握這些材料方面,在一般的自然觀上卻是這樣地低于希臘古代?!盵3]9這倒不是說古希臘的唯物主義成就一定比近代的唯物主義要高,而是說在具有奠基性意義的元哲學的工作上,古希臘自然哲學規(guī)定了后來唯物主義者的看待世界的思維導向,在這一點上法國的唯物主義者并沒有實質上的超越。
因而馬克思的這種唯物史觀來源,很可能就是其主題所表達的,來源于古希臘的唯物主義。這里古希臘唯物主義既是他研究的內容,也為他的研究方法提供了啟示。馬克思沒有借助近代的費爾巴哈或法國唯物主義者的方法來反對黑格爾,反倒是求助于古希臘的唯物主義的源頭,從活生生的歷史語境中和感性直觀來反思黑格爾唯心史觀所預定的“必然”邏輯。因而,其主題選擇比較伊壁鳩魯對德謨克利特的超越就有了非同一般的方法論意義了。
伊壁鳩魯追求快樂主義的惡名及其與德謨克利特類似的原子論,往往令許多哲學家們武斷地認為其思想無非是對德謨克利特的抄襲;然而馬克思卻發(fā)現(xiàn)了伊壁鳩魯?shù)莫毜街?,并堅信如果能夠將伊壁鳩魯自然哲學的精華予以析取,進而將其優(yōu)點引入唯物主義,就有可能克服當時觀念論哲學的困境并發(fā)展出真正的可以影響世界的的實踐哲學。而要進行這項工作,就要完成這樣幾個任務:首先就必須闡明伊壁鳩魯在哲學史中被誤解的原因,并通過這一過程揭示出唯心史觀固有的內在矛盾性;其次必須指出伊壁鳩魯不同于亞里士多德之前的古希臘唯物主義的理論優(yōu)勢;最后,借助伊壁鳩魯?shù)奈ㄎ镏髁x來重構被唯心史觀一再歪曲的哲學發(fā)展史。遺憾的是《博士論文》最后一部分亡佚了,結果如何不得而知。但是前兩個部分卻被完好地保存了下來,而從這一部分及相關的七個筆記中可以看到,馬克思此一哲學工作的步驟與我們所設想的邏輯基本符合。
一、馬克思對黑格爾以唯心史觀解讀伊壁鳩魯?shù)呐?/p>
馬克思首先對歷代先哲們關于伊壁鳩魯?shù)姆N種誤解進行了批判。這一批判工作實際上包含了兩個任務,一是從肯定方面看,要重新顯示出伊壁鳩魯哲學的價值;二是從否定方面看,要批判之前的哲學史中的錯誤看法。而在進行哲學史批判的過程中,馬克思實際上批判了三個對象:1.哲學史中對伊壁鳩魯產生誤解的哲學家們的具體觀點;2.哲學史中誤解伊壁鳩魯?shù)囊话阈缘奈ㄐ闹髁x思想傾向;3.黑格爾所繼承并系統(tǒng)化的唯心史觀。
為什么要區(qū)分這三者呢,這是因為歸根到底馬克思的任務是指向對黑格爾唯心史觀的批判,但是為了論證的需要,這些不同層次的批判又必須被綜合起來。如果不能準確地區(qū)分,就有可能迷失于細節(jié)而忘記了馬克思的任務。
實際上,“哲學史”概念本身就是黑格爾的發(fā)明,正因為有了“哲學史”的視域,歷史上的哲學爭論才不致淪為偶然隨意和無目的的詭辯,而成為可以被系統(tǒng)化綜合看待的演進歷程。馬克思接受這一概念的積極因素,但是卻不認可其所謂絕對精神的神秘必然性。馬克思在論文中說,“希臘哲學看起來似乎遇到了一個好的悲劇不應遇到的結局,即暗淡的結局……說發(fā)生、繁榮和衰亡是每一個人事方面的事物所注定了必定要走一通的鐵環(huán),這確是一個老生常談的真理……不過英雄的死亡與太陽的西落相似,而不像青蛙鼓脹了肚皮因而破裂致死那樣。”[1]13
正是在唯心史觀的邏輯推演下,伊壁鳩魯?shù)拿\就被黑格爾裹挾到其絕對精神的運動系統(tǒng)中。在馬克思看來,這恰恰暗示了伊壁鳩魯不同于唯心史觀的真正價值,因為只有具備唯物主義價值的東西才會被黑格爾刻意整合并忽略。
同時,黑格爾對伊壁鳩魯?shù)钠娨膊皇强昭▉盹L,而是歷史中唯心主義傳統(tǒng)的模仿和必然結果。即,正因為歷史上各個時代的哲學家都對伊壁鳩魯懷有偏見,認為其思想是亞里士多德之后的唯物主義的別子,才會有黑格爾對其的輕視。因此,馬克思要想駁倒黑格爾,就要先揭示出歷史上的唯心主義哲學家們對伊壁鳩魯?shù)睦斫鉃槭裁词清e誤的。
(一)從形而上學的角度看
如果以亞里士多德(約公元前384―前322)作為古希臘哲學的最高峰,那么德謨克利特(約公元前460―前370年)和伊壁鳩魯(約公元前341―前270年)兩人恰恰處在分水嶺的兩邊。人們自然就會根據(jù)歷史順序,認為后者剽竊了前者,普魯塔克甚至把兩者的不一致解釋為伊壁鳩魯只吸收了錯誤的東西。
然而僅憑時間上的先后和學說上的相似這兩點就得出后者剽竊前者的結論就未免過于武斷了,因為不同之處也可能恰好是后者對前者的改進。馬克思發(fā)現(xiàn),歷史上的確也曾經(jīng)有人看到過這一點,但遺憾的是由于羅馬帝國和基督教意識形態(tài)的偏見,這種理解在歷史上被湮沒了。馬克思說,“當西塞羅說伊壁鳩魯把德謨克利特的學說弄壞了的時候,他至少還承認伊壁鳩魯有改進德謨克利特學問的意向,還想張開眼睛去看它的缺點;而當普魯塔克說它的思想不一貫,并說他對于壞的東西有一種天生的偏愛時,因而也就懷疑他的意向,那么萊布尼茨則甚至于連他善于摘錄德謨克利特的能力也都否定了?!盵1]18這其實揭示出哲學史邏輯之外的問題,即歷史的和文化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對哲學思想的篩選。就此而言,并不存在真正超越歷史與階級之上的所謂價值中立的評價,某種思想能不能被尊重和接受,必然要受某時某地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而這現(xiàn)象本身就是時代經(jīng)濟生活的反映。
在歐洲主流的神學和哲學影響下,唯物主義的哲學非但不會被重視,而且無法逃脫被邊緣化的命運。且不說普通人不會關注其細節(jié),即使飽學之士也往往會忽視不同的唯物主義哲學家之間的內在差異,而把他們進行粗略的歸類。正是在這些原因的作用之下,伊壁鳩魯被當做對德謨克利特的粗略模仿才成為唯心主義哲學史上的共識。
(二)從知識論的角度看
伊壁鳩魯?shù)恼軐W強調感性直觀能力,這對于以沉思為主要特征的西方哲學傳統(tǒng)來說必然屬于異端。對此黑格爾是心知肚明的,“伊壁鳩魯并不把存在看作一般的存在,而看作感覺到的東西,把以個體的形式出現(xiàn)的意識看作本質的東西……這樣也就很明顯,既然把感覺到的存在認作真實的東西,那么概念的必要性也就根本被取消了,一切便分崩離析而失去了思辨的意義,而是肯定了對于事物的一般流俗的觀點;這樣,事實上它并未超出一般普通人的常識,或者毋寧說是把一切降低到一般普通人的常識觀點”。[4]48黑格爾的諷刺,實際上代表了整個西方哲學傳統(tǒng)對伊壁鳩魯?shù)姆穸?,這并不難理解,特別是在康德之后,德國唯心論的發(fā)展已經(jīng)越來越遠離感性直觀。然而,馬克思卻看到這種對伊壁鳩魯哲學狂妄自大的否定恰恰說明了西方哲學已經(jīng)病入膏肓,哲學必須再一次從理性的天上走入感性的人間。
(三)從倫理學的角度看
伊壁鳩魯?shù)恼軐W最容易被誤解為享樂主義,因為伊壁鳩魯把感性直觀作為一項原則,所以如果不仔細分析就難免就會演繹出這樣一種理論結果,即伊壁鳩魯承認肉體的歡愉就是幸福,所以在中世紀伊壁鳩魯?shù)淖髌窌涣袨榻麜?。另一方面,歷史上的哲學家們雖然能夠比較公允地對待伊壁鳩魯?shù)膫惱韺W,黑格爾甚至說道德學是伊壁鳩魯哲學中最好的部分,但是卻總是力圖把這種倫理學變?yōu)樽约何ㄐ闹髁x道德系統(tǒng)中的教條。馬克思諷刺天主教的伽桑狄時說他總是力圖“使他的良心和他的異教的知識相協(xié)調,使他的伊壁鳩魯和教會相適合,這當然是白費氣力的。這正如一個人想要在希臘名妓雷伊斯的皎潔美好的身體上披上一件基督教尼姑的道衣?!盵1]9由此可見,歷史上對伊壁鳩魯倫理學的兩種極端態(tài)度,實際上都不可救藥地誤解了伊壁鳩魯。
對馬克思來說,這些誤解在另一個側面反倒證明了伊壁鳩魯?shù)奶厥鈨r值。在形而上學上堅持原子論的唯物主義態(tài)度,必然會反對空洞的純粹思辨;在認識論上堅持感性直觀的原則,必然要求倫理學上對幸福目標的踐行。這就給予正在尋找突破黑格爾唯心主義困局的馬克思最為有力的武器,然而這一武器究竟能不能被運用,還需要被進一步檢驗和闡明。也就是說,馬克思必須證明伊壁鳩魯?shù)恼軐W具有超越其他唯物主義的優(yōu)勢,即他的原子論不能僅僅是某種突發(fā)奇想的先驗設定,而必須是能夠獲得合理證明的認識條件,這實際上就是馬克思《博士論文》第一部分的主要工作。
二、兩種唯物主義自然哲學的差別
一提到兩位古希臘哲學家的差別,就難免讓人想到原子論;在繼續(xù)討論之前,這里有必要稍微對古希臘的原子概念進行一點澄清。在古希臘哲學中所運用的“原子”概念不同于近代物理學中的“原子”概念。近代物理學把原子假定為組成事物的最小顆粒,這就意味著借助一定的手段和工具,原子是可以被經(jīng)驗到的。而古希臘的原子說到底是一種形而上學概念,它絕不在經(jīng)驗之內,而毋寧說是保證經(jīng)驗得以成立的某種理念。亞里士多德在談論德謨克利特時,也沒有把原子作為其哲學的核心概念來看待。他說,“留基伯與他的同門德謨克利特以“空”與“實”為元素,他們舉“實”為“是”,舉“空”為“無是”:他們并謂是即不離于無是,故當空不逾實,實不逾空。”[5]14亞里士多德的意思很清楚,即德謨克利特哲學的根本原則是“實”與“空”這一對相互對立統(tǒng)一之范疇,即使把此處的“實”定義為原子,這個“實”也不是經(jīng)驗意義上的“實物”,而是先驗意義上的“是”。因此要理解馬克思對伊壁鳩魯自然哲學的評價,就必須清楚這一論證的關鍵并不在經(jīng)驗領域,而是在形而上學領域。
《博士論文》第一部分第三節(jié)對兩者自然哲學的區(qū)分是一般性的區(qū)分,這不同于論文第二部分對兩種原子論具體細節(jié)的區(qū)分。這里就存在一個問題,既然一般性的區(qū)分是兩者的主要區(qū)別,那么為何篇幅只占用了一節(jié),而原子論只是形而上學中的一個部分,為什么還要把它單獨拿出來并用一章的篇幅來討論呢?
馬克思的這一設計大概出于以下考慮,即原子論雖然只是形而上學的一個部分,但卻是最為關鍵的一個部分,因為它直接決定某種唯物主義的基礎是否牢固。如果絲毫沒有論證,只是憑空把原子和虛空作為自然哲學的基本原則,那么這種自然哲學即使是唯物主義的,也仍然是一種獨斷的迷信。在馬克思看來,伊壁鳩魯?shù)奈ㄎ镏髁x之所以能夠超越德謨克利特,最為核心的原因實際上就是他對原子的規(guī)定和說明,因此必須給予最大的篇幅。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一般性的區(qū)分不重要,恰恰相反,一般性的差異暗示了馬克思以伊壁鳩魯哲學為武器批判黑格爾唯心史觀的目的。
綜合考慮《博士論文》對兩種自然哲學的一般和具體的雙重論證,可以從以下三個角度來考察伊壁鳩魯對古希臘唯物主義的創(chuàng)新與超越。
(一)在真理問題上的分歧:兩者對現(xiàn)象與本體關系認識的差異
馬克思發(fā)現(xiàn),兩位古希臘唯物主義哲學家的共同點在于兩者都承認“原子和虛空”的形而上學原則,但是德謨克利特在對這一原則的運用中卻出現(xiàn)了巨大的矛盾。
這個矛盾最先表現(xiàn)為“真”的問題。真理問題表面上看是屬于知識論問題,實際上涉及形而上學問題,因為知識論問題只關注認知的條件及過程,而真理問題卻關注認知的對象和前提,涉及對世界的設定。德謨克利特在這些問題的表述上的確粗糙,一方面由于他堅持現(xiàn)象與本質的差異,認為除了本體(或者說原子、實有)為真以外,其他一切現(xiàn)象都是主觀的因而是不可信的,這樣他就把真理存在的基礎給否定掉了。而另一方面他又發(fā)現(xiàn)現(xiàn)象顯然是被靈魂所把握的,而靈魂則是實有的本體,既然如此,那么被靈魂所把握的現(xiàn)象顯然也應該具有真理性,這樣他又把真理性的標準從認識論上樹立了起來。馬克思將這一情況稱為德謨克利特的“二律背反”。其實說到底,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原因就是德謨克利特在追求本體的同時不愿意承認感性所獲得的現(xiàn)象的真實性,這就等于在本體論上堅持唯物主義的同時,在認識論上卻堅持唯心主義,如此一來怎能不產生矛盾呢。
而伊壁鳩魯卻克服了這一矛盾,他堅持感性確定性的第一原則,認為“一切感官都是真理的報道者”,而概念必須以感性所獲得的現(xiàn)象為標準進行校正。這樣來看,伊壁鳩魯?shù)脑永砟罹筒皇且环N先驗設定的東西,而是借助經(jīng)驗所推演出來的東西,當然由于并不具有更多文獻上的支持,馬克思也沒有就此繼續(xù)展開。
這卻給人們留下一個問題,一個如此重視感性確定性的人,為何沒有將這一經(jīng)驗論原則貫徹到底,反倒還篤信原子論的形而上學,休謨不就是太強調經(jīng)驗而最終成為了懷疑論者嗎?馬克思后文中的解釋一定程度上回答了這一疑問,實際上伊壁鳩魯區(qū)分了“始基的原子”與“元素的原子”,前者是質料性的,類似于近代物理學中的原子概念,而后者則是構成性的,具有形而上學原則的意味。因此不要小看伊壁鳩魯強調感性確定性的認識方式,這一認識方式本身其實就是他的原子論原理。馬克思說,“正如原子是他的原理一樣,同樣他的認識方式本身也是原子論。發(fā)展的每一環(huán)節(jié),對于他,立即就轉變成一個固定的、仿佛通過空虛的空間從它們的聯(lián)系中分離開了的現(xiàn)實;一切規(guī)定性都采取了孤立的個體性的形態(tài)?!盵1]45因此雖然表面上看,伊壁鳩魯可能有堅持感性確定性原則而放棄原子論的傾向,但是實際上他以另外一種動態(tài)的方式理解并承認了原子論。也就是說,他堅持的感性確定性本身實際上是“元素的原子”的實踐過程,而他借助這一行動所否定的原子,則是質料意義上的“始基的原子”。而這種放棄也不是徹底的放棄,最終它必然通過元素原子的運動重新被構建出來。
(二)尋求知識與追求幸福:兩種哲學目標的差異
由于德謨克利特在形而上學問題上堅決區(qū)分本體和現(xiàn)象,因此處于本體領域內的原則就不可能對現(xiàn)象界產生影響。但是同時由于他在認識論問題上,又堅決認為只能通過經(jīng)驗才能達到本體的認識,所以他又必然廣泛地涉獵一切實證知識?!肮糯妮W事就算是一個傳聞吧,但也不失為一個真實的傳聞,因為它描述了德謨克利特的本質的矛盾。據(jù)說德謨克利特曾經(jīng)自己弄瞎他的眼睛,以使感性的目光不致蒙蔽他理智的敏銳。正如西塞羅所說,這個自己弄瞎眼睛的人也就是那走遍了半個世界的同一個人。但是他沒有獲得他所尋求的東西?!盵1]21
而伊壁鳩魯恰恰相反,盡管他一再強調感性直觀的重要性,但是他卻并不因此就毫無節(jié)制地汲取一切經(jīng)驗。這是因為,伊壁鳩魯唯物主義的哲學目標不是為了獲取純粹的知識,不是那種把握本體,而是最終指向幸福的生活。因此伊壁鳩魯始終把他的哲學看做活生生的實踐哲學,具有倫理學意義上的現(xiàn)實關懷。“伊壁鳩魯在哲學里面感到幸福和滿足。他說,‘你必須為哲學服務,如是你才可以獲得真正的自由。一個人傾心降志以從事于哲學,他用不著等待;他立刻就會得到解放。因為服務于哲學本身就是自由’。”[1]22通過伊壁鳩魯,人們最終發(fā)現(xiàn)哲學最根本的任務不是“真”,而是“善”,這也是人們尋求知識的目的和真諦。如果知識無助于人們獲得生活的幸福,那么此類知識的價值何在。
通過這一比較,馬克思發(fā)現(xiàn)德謨克利特雖然是唯物主義,但是他在本體論和認識論上的內在矛盾性卻決定了他的唯物主義最終不但會走向懷疑論和不可知論,而且無論擁有多少知識,也只能在空洞的理念世界中徘徊。反觀伊壁鳩魯?shù)恼軐W,則始終把感性直觀的現(xiàn)實作為判斷的基礎,把生活幸福的現(xiàn)實關懷作為實踐的原則,因而伊壁鳩魯?shù)恼軐W是健康的實踐哲學,這才是馬克思努力尋找的打破唯心主義哲學的鑰匙。
(三)必然與偶然:現(xiàn)實的可能性是自由的條件
如果說實踐的原因是要把握本體,實踐的結果是要獲得幸福,那么德謨克利特哲學的內在矛盾就注定了他這種唯物主義的悲劇,即一方面無法追溯到實踐的原因,另一方面無法獲得實踐的結果。哲學家實踐的過程,實際上也是對世界和思想之間建立一般性關系的過程。而這一悲劇就造成了德謨克利特把必然性作為現(xiàn)實世界的反思形式。換句話說,德謨克利特對必然性的強烈要求實際出于他對待實踐問題上的絕望。
伊壁鳩魯不但避免了這一困難,而且更重要的是他進一步對必然性和偶然性進行了重新規(guī)范。在他看來,必然性是根本不存在的,他的意思是指必然性由于超出了人類經(jīng)驗認知的范圍,因此必然性不是可以被直觀把握的概念,而是被推論出來的概念。也就是說,偶然性和主觀任性都是可以通過直觀被把握的,人們只有在觀察到偶然性和主觀隨意性之后,在掌握了經(jīng)驗資料后才有可能推論出事物發(fā)展順序的規(guī)定和聯(lián)結,即必然性。因此,馬克思指出伊壁鳩魯?shù)谋厝恍允且环N有條件的必然性,即“在有限的自然里,必然性表現(xiàn)為相對的必然性,表現(xiàn)為決定論。而相對的必然性只能從真實的可能性推演出來,這就是說,有一系列的條件、原因、根據(jù)等等,那種必然性是通過這些東西的中介的。真實的可能性就是必然性的顯現(xiàn)?!盵1]24而偶然性對他來說則只是一種具有可能性價值的現(xiàn)實性,而抽象的可能性則正是真實的可能性的反面。所以偶然性要么是被感性直觀直接捕捉到,要么則是通過理性自身的想象所獲得。以這樣一種視角來看待世界,當然不免有其消極意義,但是伊壁鳩魯?shù)谋疽獠⒉皇欠裾J一切聯(lián)系和原理,而是認為物理學中的定理恰恰不是第一重要的,說到底定理所規(guī)定的必然性的出現(xiàn)也是建立在人類構造的偶然性基礎上。因此,自由才第一次在真正意義上向人類敞開,人們通過實踐去追尋自由并獲得幸福,才是可能的和可以被期待的。對自由的規(guī)定才成為馬克思進一步來論述原子偏斜的目的。
三、結語
麥克萊倫在評論馬克思《博士論文》的動機和旨趣時寫道,“馬克思選擇這一題目是想通過考察希臘歷史上相似的時期來闡明當代的后黑格爾哲學境況……黑格爾哲學正是由于它的完整性和普遍性,從而具有非現(xiàn)實性,并且反對著這個繼續(xù)被分裂的世界……馬克思認為在這樣的時期會出現(xiàn)兩個可供選擇的替代:要么無力地模仿以前的東西;要么進行真正的徹底的變革。”[6]27的確,當唯心史觀成為新的宗教,絕對精神化身新上帝的時候,如何能夠打破這一悲劇的命運,重新發(fā)現(xiàn)一條自由之路,就成為后黑格爾時代哲學家的必然使命。
馬克思在為唯物史觀尋找出路的過程中,再次發(fā)現(xiàn)了古希臘唯物主義的豐富資源。與德謨克利特的內在矛盾相比,伊壁鳩魯對感性直觀的重視、對幸福生活的追求以及對偶然性與自由辯證關系等問題的闡釋無不令人印象深刻,正是在此基礎上,馬克思看到了哲學中另一條隱蔽的林中小路。雖然青年馬克思此時還沒有投身于“改變世界”的革命實踐,但是他對伊壁鳩魯?shù)恼軐W史意義上的辯護和他對伊壁鳩魯感性直觀的褒揚,已經(jīng)迸發(fā)出了哲學革命的火種,就此而言《博士論文》在某種程度上應該算作唯物史觀的理論萌芽。正是在馬克思的重新詮釋下,由伊壁鳩魯開啟的具有樸素辯證意味的唯物主義實踐哲學最終為馬克思在20世紀重寫哲學史提供了銳利武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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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哲學界,蕭焜燾先生(1922-1999)以研究黑格爾哲學、自然辯證法著稱,人們很少提到他的技術哲學思想。事實上,在他的哲學體系中,技術具有極為重要的地位。蕭焜燾技術哲學的研究進路十分獨特,其技術哲學的思想內容也極其深邃而廣闊,學界應關注之。
一、技術哲學研究的基礎地位
蕭焜燾十分重視技術哲學研究。首先,可以從他的主要著作的文本結構中找到“客觀證據(jù)”。這就是,在他最重要的學術著作《自然哲學》和《科學認識史論》中,“技術哲學”研究都處于極關鍵的“位置”。在《自然哲學》中,“技術論”作為整本書的四篇之一,是他整個《自然哲學》的終點。在他看來,“技術運動”是宇宙自然辯證運動的最高篇章。同樣,在《科學認識史論》中,“工程技術與現(xiàn)代哲學唯物論”作為全書的最后一章,由他親筆撰寫。他正是在當代工程技術發(fā)展中看到了科學與哲學復歸于“辨證綜合”的現(xiàn)實途徑。
其次,還可以從他的一系列言論中找到根據(jù)。關于“技術”地位的言論。一方面,蕭焜燾指出,技術在生產、經(jīng)濟、社會的發(fā)展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霸诂F(xiàn)代的巨大的社會生產力中,技術競成了它不可缺少的核心力量。”另一方面,蕭焜燾指出,技術在上層建筑、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作用也日益顯著?!凹夹g的這種從自然到社會、從理論到行動的兩棲特點,奠定了它在科學與哲學中的主導地位。當今科學與哲學的發(fā)展,工程技術活動將起決定性的作用?!痹谶@里,“技術”與“科學”、“哲學”并列,并被視為居于“主導地位”、對“科學”、“哲學”的發(fā)展將起決定性作用。如此高度地評價“技術”,這在哲學界尚不多見。
蕭焜燾明確地反對輕視技術的思想傳統(tǒng)。在中國歷史傳統(tǒng)里,在大學問家眼里,技術常常被看做無關乎天命人性,不足掛齒,不能登大雅之堂。對這種貶抑技術的思想傳統(tǒng),蕭煜燾指出,這是很不正常的。
技術的這種“核心力量”、“主導地位”、“決定性的作用”,必然折射出技術哲學研究的突出價值。蕭煜燾明確地講:從社會生產力、生產方式、上層建筑、意識形態(tài),即整個社會結構中,都可以見到“技術”的不可或缺的作用。于此,“技術”這一概念已進入哲學的廣泛背景之中。我們必須從哲學的意義上,探討技術的本質及其自身的發(fā)展。蕭焜燾關于“技術哲學”研究地位的言論也有兩方面。
其一,關于“技術哲學”研究在“自然哲學”研究中的基礎地位的認識。在自然哲學研究中,蕭煜燾沒有使用“技術哲學”概念,而是使用“技術論”,并把它與“宇宙論”、“生命論”相并列。他認為,物質是宇宙自然的基石,“宇宙”、“生命”、“技術”是物質實體充分展開的三個環(huán)節(jié)。從物質論出發(fā),自然哲學分三個環(huán)節(jié)展開:即“宇宙論一生命論一技術論”。宇宙論主要研究宇宙物質的演化過程;生命論主要研究宇宙的花朵——生命的演化過程;技術論主要研究宇宙的靈魂——人在宇宙自然基礎上的物質創(chuàng)建過程。在蕭焜燾看來,在這三個環(huán)節(jié)中,技術論不是可有可無的環(huán)節(jié),而是整個宇宙自然辨證發(fā)展的否定之否定環(huán)節(jié),具有突出的地位。他說:“技術論是我們的自然哲學的終點?!?/p>
其二,關于“技術哲學”研究在發(fā)展馬克思實踐唯物論中的基礎地位的認識。蕭煽燾提出,工程技術的哲學靈魂是革命實踐,以工程技術作為進路,就更能窺探出實踐的豐富的理論內容。在《科學認識史論》的結束語中,他說:“現(xiàn)在所面臨的格局是科學整體化、哲學現(xiàn)實化、哲學科學一體化?!惑w化’表現(xiàn)在科學技術領域就是哲學層次的‘工程技術論’,表現(xiàn)在哲學領域就是‘現(xiàn)代哲學唯物論’”。這里的“工程技術論”是他對“技術哲學”的又一種稱謂。蕭煜燾認為,哲學層次的“工程技術論”將為馬克思實踐唯物論提供一個“更加碩壯、更加精力充沛的軀體”。
二、技術哲學研究的獨特范式
蕭焜燾的技術哲學研究分散在他的一系列論著中,如《自然哲學》、《科學認識史論》中的“關于辯證法科學形態(tài)的探索”,“唯物主義與當代科學技術綜合理論”,“關于堅持和發(fā)展哲學的幾個問題”,“關于一個哲學唯物論體系的構思”等篇章。在《自然哲學》“技術篇”中,有三章自成系統(tǒng)的技術哲學內容,但蕭焜燾沒有專門論述“技術”的著作或論文,這在一個方面反映了他的技術哲學思想還沒有得到系統(tǒng)的展開。即使如此,我們還是能感受到蕭煜燾技術哲學研究的一些特色。
第一,從屬于自然哲學。
蕭焜燾的技術哲學研究從屬于他的自然哲學研究,是其自然哲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他看來,沒有技術運動,宇宙自然辯證運動就不能完成。與之相應,沒有技術哲學研究部分,自然哲學就不能完整。
蕭焜燾這種從屬于自然哲學的技術哲學研究,極具獨特性。從人與自然的關系角度,人們通常把自然哲學、科學哲學和技術哲學,看做是相互關聯(lián)、相互區(qū)別、相互并置的三個哲學分支,進行獨立的技術哲學研究。毋庸置疑,進行獨立的技術哲學研究是必要的,目前大多數(shù)技術哲學研究學者也正在這樣做。但不可否認,這種獨立的技術哲學研究存在一定的片面性,或許真如海德格爾所言,技術的本質不在技術本身,我們主流所熱衷的對技術自身的獨立研究,很可能恰恰會遺漏或忽視一些技術的重要方面。由此,蕭焜燾所倡導的從屬于自然哲學的技術哲學研究就值得關注。他使我們看到了“另一種可能的技術哲學”。
第二,實踐的觀點。
實踐的觀點是蕭焜燾技術哲學研究的建構原則。蕭焜燾關于技術的形成、技術的本質、技術的發(fā)展的一系列論述中,都貫穿著主觀與客觀、能動性與受動性相統(tǒng)一的實踐范疇。譬如,他講“生產勞動對技術的形成與發(fā)展的決定作用”,“作為勞動方式的技術”、“物與人的交互作用的顯現(xiàn)”、“革命實踐是工程技術的哲學靈魂”等。
蕭焜燾關于“工程技術”的定義突出地體現(xiàn)了其運思的實踐觀點。他把工程技術定義為:“是實現(xiàn)人的意志目的的合乎規(guī)律的手段與行為”。這種定義,與我們學界通常強調,技術是“方法”、“技能”、“知識”、“手段”等觀點,的確不同。它更強調技術的“行動的意義”。
蕭焜燾明確地意識到:“特別強調‘實踐’的作用,而實踐的要義就在于行動。因此,‘技術’作為變換物質、協(xié)調關系、促進思維的一種能動力量,是可以與‘實踐’范疇相通的。實踐是技術的哲學靈魂,技術是實踐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p>
第三,服務于發(fā)展馬克思實踐唯物主義。 蕭焜燾主要是站在發(fā)展馬克思實踐唯物主義的高度來看待技術哲學的研究功能。比較而言,他不強調技術哲學研究自身的學術價值,而是強調技術哲學研究對于發(fā)展馬克思實踐唯物主義的重要作用。他認為,工程技術是實踐唯物主義的客觀基礎。原因是:工程技術集認識世界與改造世界的大成,將科學與技術融為一體,并使主觀見之于客觀,達到主觀與客觀的統(tǒng)一。工程技術立足于自然,通過實踐,面向人生,將宇宙人生凝為一體,從而體現(xiàn)了天人合一、人定勝天的哲學宇宙論的最高原則。在蕭焜燾那里,深入開展工程技術的哲學研究,正是為了發(fā)展馬克思實踐唯物主義,使其青春永駐,大放異彩。
第四,以馬克思恩格斯技術哲學思想作指導。
蕭焜燾的技術哲學研究,主要受到了馬克斯恩格斯的技術哲學思想的影響。他自己明確地說,他的技術哲學研究思路正是沿著馬克思指引的方向前進的。
比較而言,蕭焜燾的技術哲學研究受到恩格斯技術哲學思想的影響更突出。譬如,上述三點都可在恩格斯技術哲學思想中找到相對應的內容。具體來說,在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中,也暗含著一個從屬于自然哲學的技術哲學萌芽;恩格斯也特別注意對“勞動”、“工業(yè)”的研究,也特別強調“工業(yè)”對哲學發(fā)展的推動作用;等等。注意到蕭煜燾技術哲學研究與恩格斯技術哲學思想的聯(lián)系,研究蕭餛燾的技術哲學思想,也可以反過來幫助我們進一步認識恩格斯的不被人們注意的技術哲學思想。
三、自然哲學視野中的技術哲學思想內容
蕭焜燾的技術哲學思想沒有充分地展現(xiàn)出來,他提出的“哲學唯物論體系”中的精神哲學部分也沒能面世。但這些缺憾不足以構成把握他的技術哲學思想的障礙。蕭焜燾的技術哲學思想內容可概括為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作為宇宙自然辯證運動的否定之否定環(huán)節(jié)的技術現(xiàn)象。
馬克思的《博士論文》全名為《德謨克利特的自然哲學和伊壁鳩魯?shù)淖匀徽軐W的差別》,是青年時期的馬克思作為青年黑格爾派的一員的重要著作,同時也是馬克思的第一部哲學著作,可以說是馬克思哲學思想的起點。
馬克思在《博士論文》的序言中明確地表述了自己的立場,即哲學上的“自我意識”立場:人的自我意識具有最高的神性,不應該有任何神同人的自我意識相并列,哲學借這種自我意識反對一切天上的和地上的神。馬克思在評論伊壁鳩魯原子論的意義時指出:伊壁鳩魯?shù)脑诱撾m然在表面上體現(xiàn)的是感性的原則,但這只是自我意識對象化的結果,就其“形式”而言,自我意識并沒有沉淪于外在性中,而是返回到精神本身,從而體現(xiàn)了自我意識的自由精神。依據(jù)這種自我意識的對象化和對象化復歸的思維,馬克思強調,哲學不能自我封閉于自身,要把內在的意識之光轉變?yōu)橄蛲馔淌梢磺械幕鹧?,這即是哲學的世界化的過程。而哲學的世界化同時就意味著世界的哲學化,哲學向外喪失自身的過程就是實現(xiàn)自身的過程,哲學正是在克服對立的外存性的過程中,使世界更加合理,從而彰顯自我意識作為自由精神的實踐力量。正是這種哲學和現(xiàn)實、理論和實踐的相互作用,達成了雙向的改變,“這些個別的自我意識始終具有一個雙刃的要求:其中一面針對著世界,另一面針對著哲學本身……這些自我意識把世界從非哲學中解放出來,同時也就是把它們自己從作為一定的體系束縛它們的哲學中解放出來?!?/p>
馬克思的《博士論文》正文分為兩個部分。
第一部分,首先分析了德謨克利特和伊壁鳩魯?shù)牟顒e:“兩位哲學家教導的是同一門科學,并且采用的是完全相同的方式,但是……在一切方面,無論涉及這門科學的真理性、可靠性及其應用,或是涉及思想和現(xiàn)實的一般關系,他們都是截然相反的。”第二部分便試圖通過分析二者的物理學在細節(jié)上的差異,來說明上述的對立、矛盾和顛倒,并引出馬克思自己的哲學思想。
偏斜運動乃是伊壁鳩魯原子論之最典型的特征,而且歷來被看做是他對德謨克利特原子論之最荒謬的篡改。然而在馬克思看來,這一點恰恰是應當極其審慎地加以理解和把握的。伊壁鳩魯設定原子在虛空中有三種運動,即直線下落、偏斜運動和排斥。馬克思認為,真正重要之點就在于理解這三種運動在哲學上意味著什么。馬克思的分析表明,原子的概念包含兩個環(huán)節(jié),即物質性的存在和純粹的形式。首先,由于直線下落表示原子的運動構成一條直線,所以原子就純粹是用空間來規(guī)定的,這樣原子便被賦予了一個相對的定在,而它的存在便是純粹物質性的存在。因此,直線下落就意味著原子是一種物質性的存在。其次,由于原子概念的純粹形式是對單純物質性的否定,所以,對直線下落的否定就被設定為另外一種運動,如果這種運動亦被想象為空間性的話,便是偏離直線的運動。最后,伊壁鳩魯在原子的“排斥”中,實現(xiàn)了原子的概念。在排斥中,直線下落和偏斜運動都綜合地結合起來了。排斥就像是一個合題,按照這個合題,原子既是抽象的物質,又是抽象的形式。由于伊壁鳩魯通過偏斜運動設定了原子的純粹形式,所以他實質地表述了這樣一種哲學原則,即抽象的個體性之最高的自由和獨立性。下落運動是非獨立性的運動,而原子是像天體那樣具有絕對獨立性的物體,所以它們就應該像希臘人所了解的天體那樣,不是按直線而是按斜線運動的。
不同于以往的哲學家,馬克思看到了伊壁鳩魯自然哲學中獨特的一面。偏斜運動作為原子直線運動形式的否定形式恰恰證明了原子自身的存在,原子具有自我意識,因而得以避免在宿命式的直線運動中沉淪,轉而擺脫束縛發(fā)揮自身的能動性以實現(xiàn)自己的個性;同時,在原子自身的運動過程中由于原子的偏斜運動,原子本身還必將走向其外在,通過排斥運動原子沖破了自然的本性得以外化而與他物發(fā)生關系,最終原子在自身運動的整個過程中完成了對自我的超越而實現(xiàn)了自我的概念。在這里,自我意識的能動原則得到了重要的發(fā)揮。因此,馬克思指出,德謨克利特只注意到原子的“物質方面”,由于原子概念的形式方面還根本沒有出現(xiàn),所以他只是把原子理解為一種強烈的運動,一種盲目必然性的行為;而伊壁鳩魯還注意到原子的“觀念方面”,按照這一方面,運動被設定為自我規(guī)定;原子因而被理解為活的、能夠意識到自身的元素,被理解為單個自我意識之批判性和否定性的象征。因此,盡管伊壁鳩魯牽強粗陋地解釋物理現(xiàn)象,但馬克思仍給予他以極高的評價:由于他闡釋了能動的原則并代表著一種自由的無神論,因而是“最偉大的希臘啟蒙思想家”。在馬克思看來,這種哲學的重大意義就在于它提供了批判或否定的環(huán)節(jié),提供了行動自由的可能性;它作為一種社會學說的基礎,其實踐意義便是論證了人的自由。
原子由于偶然的偏斜能夠擺脫直線的必然性,在排斥運動中實現(xiàn)自身的概念,這體現(xiàn)了對自由精神的追求。作為個體的人也應如此,自我具有自由精神更可以反對強權擺脫控制,逃離生活世界中的各種紛繁雜擾而追求屬于自我的內心寧靜。伊壁鳩魯意識到自我的存在,他面對馬其頓的強權給社會帶來的痛苦無能為力,因而選擇了免于侵犯、擺脫痛苦、通往內心的寧靜之路。伊壁鳩魯雖然強調自我意識的個別性,但這種個別性還僅僅表現(xiàn)為抽象的可能性,當面對現(xiàn)實世界處于束縛之中的個體的定在形式時它依舊無能為力。因而涉及到人事時,伊壁鳩魯只能采取消極避世的態(tài)度,勉強維持自我內心的寧靜。然而,年青的馬克思不可能停留在消極的層面上,他也著力批判了伊壁鳩魯主體性思維所產生的消極后果。“抽象的個別性是脫離定在的自由,而不是在定在中的自由。”他要開創(chuàng)的是一條要求個體參與社會活動的積極路徑。作為一位激進的民主主義者,早期馬克思強調個體如同原子一樣應當具有自我意識,抵制強權以擺脫必然性的束縛,充分發(fā)揮個體的主體性以尋求自由、實現(xiàn)自身的獨立性。值得注意的是,馬克思所講的個體的自我意識不是某一個人或某些人的自我意識,而是每一個個體在現(xiàn)實生活中都應當具有的自我意識。
在對于原子偏斜運動的論述中,馬克思深刻的論述了原子的自由的觀點,并同時把這論述轉移到了我們人的身上,“直接存在的個別性,只有當它同他物發(fā)生關系,而這個它物就是它本身時,才按照它的概念得到實現(xiàn),即使這個它物是以直接存在的形式同它對立的。要使作為人的人成為他自己的唯一現(xiàn)實的客體,他就必須在自身中打破他的相對的定在,即欲望的力量和純粹自然的力量”。物質只有與自己發(fā)生關系,而不與其他東西發(fā)生概念,才使自我概念實現(xiàn),人的解放就是真正人的概念的實現(xiàn),人擺脫了物質的關系,人和物發(fā)生關系是自然的產物,人的解放就是使人不成其為自然物,人的實現(xiàn)是排斥與非排斥的統(tǒng)一,任何一種個別性要獲得真正的自由性,要擺脫物質性的存在。
這就是說,對于我們人類來說,只有我們擺脫了與物質的關系,同時只同自己發(fā)生關系時才能實現(xiàn)最終的自由,即實現(xiàn)人類自己的解放。這種觀點有一定的深刻性,因為我們只有擺脫了對于它物的依賴,我們才是我們自己,我們也才能是我們自己。但這就要面臨一個問題,我們人真的能擺脫對于它物的依賴嗎?對于我們人類來說,我們是與自然界存在一種共生的關系才能維持我們自己的發(fā)展的,如果我們擺脫了與它物的關系,那也就是切斷了這種共生關系,那我們人類還怎么發(fā)展?也許有人會說,我們對于與它物關系的擺脫并不是不與其發(fā)生關系,而只是說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能力獲取足夠的資源來滿足自己的需要,而不再受到自然的制約。這個觀點聽起來很好,但它忽視了一點,那就是資源與人類的需求之間真的不存在任何約束嗎?我想這是否定的,資源是有限的,但人的需求卻是無限的,只要人的需求和有限的資源發(fā)生沖突,那么人之間的自由就是不可實現(xiàn)的。因為自然規(guī)律的客觀性是我們無論如何也無法改變的,我們只有在相關規(guī)律的約束下與自然和諧共處才能得到最好的發(fā)展。而要實現(xiàn)這種發(fā)展,我們必須通過各種各樣的東西來限制個人無限的自由,因為個人無限的自由是對群體自由的最大破壞。人具有社會屬性,人的最高自由是以服從群體的利益為標準的,任何人只有實現(xiàn)了群體的利益,他才能永恒持久地獲得最高自由。對于人類社會來說,由于自然及其規(guī)律的制約,我們每個人都不可能是實現(xiàn)絕對的自由,即使暫時實現(xiàn)了也不會長久。因為個人絕對自由的實現(xiàn)是對群體利益的踐踏,會成為群體的公敵。對于我們人來說,只存在最高自由,而不存在絕對自由,最高自由即指人與人,人與物都能和諧共處時所能享受到的最多自由。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馬克思明確聲稱自我意識的立場,但卻仍然保持著對自我意識哲學的某種批判態(tài)度。馬克思與鮑威爾的費希特主義傾向不同,毋寧說是在某種意義上更接近于黑格爾的思有統(tǒng)一原則。他試圖根據(jù)精神和世界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及其有機發(fā)展的概念,來引申出世界歷史的辯證發(fā)展。因此,馬克思批判說,抽象個別的自我意識是脫離定在的自由,而不是在定在中的自由;由于它不能在定在之光中發(fā)亮,不能作用于周圍環(huán)境,因而這種精神自由具有抽象的性質。盡管抽象的個別性摧毀了一切超驗的東西,但由于個別性在事物中不居統(tǒng)治地位,所以它也使“真正的和現(xiàn)實的科學”成為不可能了。在馬克思看來,哲學必須積極地干預生活和現(xiàn)實,思想只有通過對周圍環(huán)境的能動活動,才能使意志的力量走出陰影的王國,以反對不合理的現(xiàn)實世界。――這一點是馬克思同鮑威爾等青年黑格爾主義者最初、微妙的分歧,而這個分歧后來很快就發(fā)展為同“自由人”決裂的契機。
綜上所述,《博士論文》的主旨乃是自我意識的能動原則,并在這種原則中找到了政治激進主義和自由無神論的哲學淵源;然而,它又隱約地透露著一種脫離青年黑格爾運動之主觀主義的意向,即強烈地實現(xiàn)思想的傾向,強調哲學和周圍世界的相互作用。因此,當時馬克思一方面和鮑威爾一樣,相信精神的絕對創(chuàng)造活動和自由;但另一方面,他不是把這種活動歸諸精神的主觀性是,而是試圖通過精神和現(xiàn)實的有機聯(lián)系去理解這種活動。就這兩方面而言,部分地表明馬克思新世界觀的最初根源和理論素材,表明這種理論取向如何為其他思想材料的進一步介入做好了準備。(作者單位:西北政法大學)
參考文獻
一、自然哲學與文化哲學:傳統(tǒng)哲學的兩種研究傳統(tǒng)
在一個被當今世界公認并同稱為“哲學”的學術領域里,其實從來都沒有形成一個被一切自稱為從事哲學研究的學者所共同接受的哲學概念。對此,德國哲學家文德爾班在《哲學史教程》(1892)中曾有所論:
鑒于“哲學”一詞的涵義在時間的進程中變化多端,從歷史的比較中要想獲得哲學的普遍概念似乎是不現(xiàn)實的。根據(jù)這種目的提出來的概念,沒有一個適用于所有自稱為哲學的思維活動的結構。
也因為如此,英國哲學家羅素在他所著的《西方哲學史》中只能這樣來描述哲學:
我們所說的“哲學的”人生觀與世界觀乃是兩種因素的產物:一種是傳統(tǒng)的宗教與倫理觀念,另一種是可以稱之為“科學的”那種研究,這是就科學這個詞的最廣泛的意義而言的。至于這兩種因素在哲學家的體系中所占的比例如何,則各個哲學家大不相同;但是唯有這兩者在某種程度上同時存在,才能構成哲學的特征。
哲學,就我對這個詞的理解來說,乃是某種介乎神學與科學之間的東西。它和神學一樣,包含著人類對于那些迄今仍為確切的知識所不能肯定的事物的思考;但是它又像科學一樣是訴之于人類的理性而不是訴之于權威的,不管是傳統(tǒng)的權威還是啟示的權威。一切確切的知識――我是這樣主張的――都屬于科學;一切涉及超乎確切知識之外的教條都屬于神學。但是介乎神學與科學之間還有一片受到雙方攻擊的無人之域;這片無人之域就是哲學。思辨的心靈所最感到興趣的一切問題,幾乎都是科學所不能回答的問題;而神學家們的信心百倍的答案,也已不再象它們在過去的世紀里那么令人信服了。……對于這些問題,在實驗室里是找不到答案的。各派神學都曾宣稱能夠做出極其確切的答案,但正是他們的這種確切性才使近代人滿腹狐疑地去觀察他們。對于這些問題的研究――如果不是對于它們的解答的話,――就是哲學的業(yè)務了。
面對歷史上和當今世界定義紛紜、莫衷一是的哲學概念,若非隨心所欲而自行其是,像文德爾班、羅素這樣在國際上享有盛譽的權威哲學家的意見,自然就成了我們這些普通學者從事哲學研究的必要參照和主要依據(jù)了。
羅素對于哲學的總體看法,與文德爾班在《哲學史教程》中按照中世紀到近代對于哲學的分類習慣對哲學所作的分類是大致相應合的,后者將哲學區(qū)分為“理論哲學”與“實踐哲學”兩大門類,其中“理論哲學”被認為是探討“對現(xiàn)實世界的認識問題”和“認知過程本身的研究問題”,主要包括形而上學、自然哲學、心理學、認識論;“實踐哲學”被認為是探討“在研究被目的所決定的人類活動時所產生的問題”,主要包括倫理學、社會學、法律哲學以及美學、宗教哲學。顯然,羅素所指哲學中屬于廣義科學范疇的那部分內容大致即是文德爾班所說的理論哲學,屬于宗教與倫理范疇的那部分內容大致即是文德爾班所說的實踐哲學。
文德爾班是新康德主義弗賴堡學派(亦稱“巴登學派”或“西南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他在哲學分類中所使用的所謂“理論哲學”和“實踐哲學”的概念是來源于康德所謂“理論理性”和“實踐理性”的概念,而康德是以二元論思維來進行“理性對其自身的批判活動”(文德爾班語),通過這種理性批判,康德把在他看來是彼此不可調和的理論理性和實踐理性分別判歸于科學和哲學,將理論理性判歸于科學、實踐理性判歸于哲學,主張科學與哲學“井水不犯河水”地各行其道,所以,綜合羅素和文德爾班對哲學的總體看法,哲學區(qū)別于神學與科學的學術特征便可描述為:哲學堅定地信靠被神學棄之不用的人類理性,又不是像科學那樣單靠理論理性,而是理論理性和實踐理性兼取并用來開展自己的研究。
這一描述至少是揭示了傳統(tǒng)哲學的基本思維特征:對理論理性和實踐理性的兼取并用。這一思維特征在傳統(tǒng)哲學發(fā)展過程中表現(xiàn)為不同的哲學家、不同的學派乃至于不同的民族哲學通過其具體的研究活動及其成果所顯示出來的兩種基本研究向度:偏倚于理論理性的研究向度和偏倚于實踐理性的研究向度。按照德語世界的科學(wisseschaft)概念,可以把這兩種向度的哲學研究當作自然科學(naturwissenschaft)領域的哲學研究和文化科學(kulturwisseschaft)領域的哲學研究來理解,從而也就可以把它們當作分別屬于自然哲學范疇和文化哲學范疇的兩種不同性質的哲學研究來理解。這就是說,當把理論理性和實踐理性的兼取并用看作傳統(tǒng)哲學的基本思維特征時,這就意味著是肯定和承認傳統(tǒng)哲學發(fā)展中實際并存有兩種不同向度和不同性質的研究傳統(tǒng)――自然哲學與文化哲學。在理論上,自然哲學與文化哲學之間的關系可以從如下三個方面來說明:
首先,按照著名德國哲學家、新康德主義弗賴堡學派的主要代表李凱爾特的觀點,文化科學和自然科學有兩個方面的重大區(qū)別:一方面,自然科學是以經(jīng)由對經(jīng)驗實在的抽象所獲得的概念來把握事物的普遍法則,而文化科學是以對個別的事物、一次性的事件的描述來展示事物的特殊個性;另一方面,因自然對象無所謂價值,故自然科學無需談論價值,而每個文化現(xiàn)象都必有價值意義,所以文化科學非談論價值不可,這意味著這兩大學科是各有其特殊的思維模式:自然科學是非評價的思維模式,文化科學是評價的思維模式。自然哲學固然不等于自然科學,文化哲學也不等于文化科學,但是自然哲學有同于自然科學者――都無需談論價值,都屬于非評價思維;文化哲學也有同于文化科學者――都必須談論價值,都屬于評價思維。
其次,按照我國著名哲學家、科學哲學權威學者江天驥先生的說法――“17世紀以來的西方哲學主張科學的職能在于探索真理,哲學則揭示意義,特別是科學概念、假說或理論的意義,這是兩者的區(qū)別及關系。”自然哲學與文化哲學的區(qū)別也可描述為前者“探索真理”,后者“揭示意義”,或按“科學求真、人文求善、藝術求美”的觀點,將其區(qū)別描述為自然哲學“求真”,文化哲學“求善”。
再次,按照文德爾班的觀點,理論哲學所要把握的是現(xiàn)實世界的普遍規(guī)律,實踐哲學所要把握的是人類歷史活動的總體目的。據(jù)此,又可將自然哲學與文化哲學的區(qū)別描述為前者研究自然世界的普遍規(guī)律,后者研究人類歷史活動的總體目的。
要之,作為傳統(tǒng)哲學的兩種基本研究傳統(tǒng),自然哲學的基本特點在于依靠和運用求真的理論理性,以非評價思維來探索自然世界的普遍規(guī)律;文化哲學的基本特點在于依靠和運用求善的實踐理性,以評價思維來探討人類歷史活動的總體目的。
二、中西方古代哲學的共性特征:
自然哲學與文化哲學混然未分的原始綜合
作為統(tǒng)一于傳統(tǒng)哲學的兩種研究傳統(tǒng),自然哲學與文化哲學不僅同時存在于古代哲學中,而且無論是在中國哲學還是西方哲學中,它們都表現(xiàn)出了總體上混然不分的原始綜合特征。
西方哲學固然是起始于“對于自然真理的探索”,古希臘最早的一批哲學家都是“自然哲學家”,但是德謨克利特的倫理學殘篇表明,他不但研究自然,同時也開始關注人事和探求人的活動的目的了。他是以精神寧靜與肉體愉快的結合所達到的“怡悅”為幸福生活的最高境界,但同時強調“對人來說,精神與肉體二者應該更注意精神。精神的完善可以彌補軀殼之不足,但如果沒有智慧的精神,軀殼再強壯也沒有用”。蘇格拉底就更是摒棄了他早年曾研習過的自然哲學,轉而專注于人事研究了,他說:“如果我以眼睛看著事物或試想靠感官的幫助來了解它們,我的靈魂會完全變瞎了。我想我還是求援于心靈的世界,并且到那里去尋求存在的真理好些?!碧K格拉底所求諸心靈世界的真理,是兼具自然哲學和文化哲學雙重意義的,即它既是知識范疇的真理,又是價值范疇的正義。在蘇格拉底哲學中,求真與求善、知識與道德是一致的,這與“合真善”(張岱年語)的中國古代哲學具有明顯一致性,只不過相對說來,蘇格拉底是明確地強調了“知識即美德,無知即罪惡”,而中國先秦儒家與道家均未嘗如此鮮明地強調過知識對于道德的先在性、根源性。
但是,道家老子講“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其母”(《老子?五十二章》),這其實隱含“無得道之知則無守道之德”的觀點;而莊子雖然表面上顯得似乎是“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莊子?天下》),其實和老子一樣,他也是以“道”為“知”與“德”的標準,在他看來,合“道”之“知”則為“至知”,合“道”之“德”則為“至德”,只是較諸分辨“母”“子”、“道”“德”的老子,他不是像后者那樣將“知常日明”(《老子?十六章》)的“得道(母)”與“常德不離”(《老子?二十八章》)的“守道(母)”分作兩截,而是將“至知”和“至德”融合于“齊物”――“齊物”具有“以為未始有物”的“齊物之知”(“至知”)和“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齊物之德”(“至德”)雙重意義(《莊子?齊物論》)――在“齊物”境界里不再有“知”與“德”的分別。
與道家老子相似,儒家孔子講“不學禮,無以立也”(《論語?堯日》),又講“克己復禮為仁”(《論語?顏淵》),這更是明顯蘊含“不知禮則無仁德”的觀點,只是到了儒家“亞圣”孟子那里,他將“仁”“義”“禮”“智”四者并舉而將“智”放在末位,這大異于孔子“知(智)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論語?子罕》)之說對“智”“仁”“勇”三者的前后排序,從而顯示出孟子有將“仁”高置于“智”之上的傾向――后來發(fā)生于宋明理學中的“尊德性”與“道問學”之辨,其實就是關于知識(“智”)與道德(“仁”)之相互關系的爭論,其論爭諸方都肯定抑或至少不否定它們之間有內在聯(lián)系。不過相對說來,主張“知先行后”的朱熹是偏執(zhí)于強調“道問學”的優(yōu)先性而近似孔子以“智”為優(yōu)先的思想;主張“立先乎其大者”的陸九淵是偏執(zhí)于強調“尊德性”的優(yōu)先性而近似孟子以“仁”為優(yōu)先的思想;而主張“知行合一”而“致良知”的王守仁則有模糊乃至于消除知識與道德的界限而使其融成一片的明顯傾向。
據(jù)實說,古希臘亞里士多德的哲學在某種意義上也有將知識與道德融成一片的顯著特征,因為他把探究被他認為既是“萬物的原因”又是“世間第一原理”的“神”的哲學凌駕于其他一切學問之上,成為如康德所說的“一切學問之女王”,這意味著亞里士多德是將其哲學所立的“通式”――被他看作是對整個自然界與人類的理性都起作用的“世界第一原理”――當作自然真理和人間正義的“極因”(吳壽彭語)來看待了,而他對于這個“真善合一”之“神”(“極因”、“第一原理”)所進行的哲學研究,實際上正是在他所謂的“理論”的意義上對古希臘哲學最初的自然研究和繼之而起的蘇格拉底及柏拉圖等哲學家的人事研究的一個綜合,其《形而上學》便是這種綜合性理論研究的成果,其《物理學》、《政治學》、《尼可馬各倫理學》等則是以其形而上學的“通式”作為邏輯大前提來進行演繹性理論研究的成果,這些成果既有自然哲學的內容,也有文化哲學的內容。到了古希臘哲學晚期,“斯多葛派認為哲學有三部分:物理學、倫理學與邏輯學。當我們考察宇宙同它所包含的東西時,便是物理學;從事考慮人的生活時,便是倫理學;當考慮到理性時,便是邏輯學,或者叫做辯證法”。其后,“在中世紀,更多的在近代,頭兩門學科(引者案:指邏輯學、物理學)通常合稱理論哲學,以別于實踐哲學”。
可見,自亞里士多德至中世紀這一西方古典哲學發(fā)展之盛期,它一直是同時在理論和實踐兩個向度上展開其研究,而且這兩個向度上的研究是不可分割地融為一體的。
當然,中、西互相比對而言,中國古代哲學在理論向度上所開展的自然研究確實從未有過如古希臘早期哲學那樣獨立而鮮明的表現(xiàn),故相形之下,古希臘哲學便顯得它有一個自然哲學傳統(tǒng),雖然該傳統(tǒng)其實主要是表現(xiàn)在前蘇格拉底時期。而中國古代哲學就顯得缺乏這樣一個傳統(tǒng),雖然其宇宙觀中以“五行”、“水”、“精氣”、“元氣”等作為其標志性概念的思想或學說,以及以《周易》為代表的對“數(shù)”與“象(形)”的數(shù)學研究和以《黃帝內經(jīng)》為代表的醫(yī)理研究,表明了中國古代哲學其實也不乏自然哲學的內容。
自然哲學與文化哲學作為兩個互有區(qū)別的研究傳統(tǒng)在中西古代哲學中表現(xiàn)出總體上混然不分的原始綜合特征,這恰好說明了古代哲學具有這樣兩個顯著特征:(1)它沒有固定的思維模式,或者說它是介于或游移于評價思維與非評價思維之間的一種特殊思維方式,按照這種思維方式,是否作價值判斷,取決于研究對象或研究主題的具體情況;(2)它既是崇尚真理的“愛智之學”,又是堅持正義的“貴德之學”。借用朱熹的話語來說,中、西古代哲學這兩個方面的旨趣及其研究活動可一言以蔽之曰:“窮理”。朱熹道:“天下之物則必各有所以然之故,與其所當然之則,所謂理也?!保ā洞髮W或問》卷一)“窮理者,欲知事物之所以然與其所當然者而已。知其所以然,故志不惑;知其所當然,故行不謬?!保ā吨煳墓募肪砹摹洞鸹蛉似摺罚┲小⑽鞴糯軐W的“愛智”特征即體現(xiàn)在為達到“心不惑”而探求“事物之所以然之故”;其“貴德”特征則體現(xiàn)于為達成“行不謬”而探求“事物之所當然之則”。
三、17世紀以后西方自然哲學與文化哲學的分化
在哲學發(fā)展的古代階段,固然無論中、西,其文化哲學和自然哲學都是處在混然未分的原始綜合狀態(tài),但是到16、17世紀,中、西哲學在研究向度上都各自從這種原始綜合狀態(tài)中逐漸分化而形成各有其明確偏向和取向的特定研究風格和研究傳統(tǒng)。
就西方哲學而言,一方面,以17世紀初英國哲學家培根著《新工具》(1620)、法國哲學家笛卡兒著《正確思維和發(fā)現(xiàn)科學真理的方法論》(1637)為標志,開始逐漸形成了一個明顯側重于自然哲學的研究風格和研究傳統(tǒng)。培根的《新工具》提出了“哲學和科學的正當分劃”,事實上是對自然哲學與自然科學作了明確區(qū)分,因為他這里所講的“哲學”和“科學”實際上是“自然哲學”和“自然科學”的代名詞,他所主張建立的“查究那種永恒的、不變的法式”的所謂“形而上學”,按其對象和內容來說,就是關于“自然的永恒的和基本的法則”的自然哲學,而且由于培根意識到“由論辯而建立起來的原理,不會對新事功的發(fā)現(xiàn)有什么效用,這是因為自然的精微遠較論辯的精微高出多少倍”,因而主張運用由他所首創(chuàng)的包括觀察、實驗和歸納三個主要環(huán)節(jié)在內的“發(fā)明知識”的“新工具”,故他所倡導并致力于研究的自然哲學是根據(jù)“由特殊的東西而適當?shù)睾脱虻匦纬善鸬脑怼钡臍w納原則來認識自然界,按照“從感官和特殊的東西引出一些原理,經(jīng)由逐步而無間斷的上升,直至最后達到最普通的原理”的歸納方式來建立自己的原理,這種經(jīng)驗型自然哲學不再像傳統(tǒng)思辨型自然哲學那樣是按照“從感官和特殊的東西飛越到最普遍的原理,其真理性即被視為已定而不可動搖,而由這些原則進而去判斷,進而去發(fā)現(xiàn)一些中級的公理”⑤的演繹方式來建立自己的原理,這是17世紀初西方自然哲學所發(fā)生的一次劃時代的學術轉型,由此所引發(fā)的“智力革命”(康德語)改變了自亞里士多德時代以來久已形成而根深蒂固的知識觀念和相應的認知路線與認知方法,其影響是如此深遠,以至于“自從伽利略和牛頓的時代以來,現(xiàn)代科學就已奠基于對自然的詳細研究之上,奠基于這樣一個假設之上,這就是:只有已被實驗證實的或至少能被實驗證實的陳述才是容許作出的”。如果說培根的《新工具》是現(xiàn)代自然科學方法論的奠基之作的話,那么,笛卡兒的《方法論》則實為法國啟蒙運動的理論奠基之作,因為此書不僅探討了“什么是知識”的知識本體論問題,更探討了“我怎么能知道”的知識方法論問題,其“我思故我在”的著名命題,正是表明了笛卡兒所提倡的“正確思維和發(fā)現(xiàn)科學真理的方法”乃是一種始于懷疑而非始于信仰的反神學方法。這種方法較諸培根自然哲學所提供的經(jīng)驗自然科學方法,是屬于理論自然科學范疇的方法――如果說培根哲學是一種經(jīng)驗型自然哲學的話,那么,笛卡兒哲學則是一種理智型自然哲學。這兩種自然哲學作為不同類型的自然科學方法論,后來演化成邏輯實證主義,成為現(xiàn)代形態(tài)的自然哲學――努力解釋“自然科學命題的意義”的科學哲學特別是以石里克等為代表的維也納學派(Vienna School)的“標準科學哲學”的方法論基礎。
另一方面,以18世紀英國哲學家休謨著《人性論》為標志,西方哲學又開始逐漸形成另一種明顯偏向于文化哲學的研究風格和研究傳統(tǒng),因為休謨主張哲學應當以人性為研究對象:“在我們的哲學研究中,我們可以希望借以獲得成功的唯一途徑,即是拋開我們一向所采用的那種可厭的迂回曲折的老方法,不再在邊界上一會兒攻取一個城堡,一會兒占領一個村落,而是直搗這些科學的首都和心臟,即人性本身;一旦掌握了人性以后,我們在其他方面就有希望輕而易舉地取得勝利了?!蓖诜▏軐W家愛爾維修也有與休謨類似的觀點,他曾宣稱“哲學家研究人,對象是人的幸?!?。休謨、愛爾維修等之所以主張哲學應該去研究人,其背景是17-18世紀自然科學的發(fā)展擠壓了自然哲學的發(fā)展空間,使哲學在自然領域的活動范圍大大縮小了。到了康德寫作《純粹理性批判》(1781)時,曾經(jīng)自認為能給人以“最高智慧”的形而上學已然衰落得不成樣子,以至于讓康德發(fā)出了“時代之好尚已變,以致賤視玄學”的感嘆,甚至戲稱曾經(jīng)長期被尊奉為“一切學問之女王”的玄學(形而上學)已然淪落成如同遭人鄙棄而顛沛流離的“老婦”了。正是在形而上學的學術地位如此一落千丈的情況下,康德開展了“理性對其自身的批判活動”。通過“三大批判”,康德不但論證了“要在個別科學之外或在個別科學之上對宇宙作哲學的(即而形上學的)理解是不可能的”,還認識到了“哲學在生活實踐方面的使命”。這意味著康德是拋棄了“在個別科學之外或在個別科學之上對宇宙作哲學的(即形而上學的)理解”這一傳統(tǒng)形而上學的研究方式,將形而上學的研究范圍從原先大而無當?shù)娜钪婊蜃匀唤甾D移到了人類理性世界,使形而上學由宇宙本體論轉變?yōu)橄抻谘芯咳祟惱硇缘娜吮菊摗A硪环矫?,康德為完成“哲學在生活實踐方面的使命”,更致力于構建以“人”為主題的新哲學,這種被他自我稱名為“實踐哲學”的新哲學,在他看來應當是立基于“上帝存在”、“靈魂不死”和“意志自由”三大假設之上,但顯然,這些假設是既不能從經(jīng)驗中產生,也不能通過經(jīng)驗來證明的,只能歸因于康德自己指摘“玄學”時所說的那種“高翔于經(jīng)驗教導之外”,“唯依據(jù)概念”來進行的“完全孤立之思辨”??梢姡档抡軐W僅僅是在“科學認知”方面摒棄了玄學,在“生活實踐”方面則仍然承納玄學。由此可以認為,西方形而上學發(fā)展到康德這里,不僅其知識論早在培根時已然發(fā)生歷史性轉變,其本體論也開始發(fā)生歷史性轉變――從探求宇宙終極原因和第一原理的宇宙本體論轉向探求生活實踐原理的人本論??档碌膶嵺`哲學作為一種人本論形態(tài)的本體論,也可以被理解為一種文化哲學,但按江天驥先生的觀點,他認為“真正的文化哲學導源于尼采,因為尼采對意識、自我和主體進行徹底的摧毀,并且主張重估一切傳統(tǒng)觀念的價值”。似乎江先生的觀點更有道理,因為從西方哲學史上最先提出“文化哲學”(Kulturphilosophie)一詞的德國哲學家和哲學史家文德爾班的有關論述中可以看到,他倡導“文化哲學”的直接目的是為了挽救19世紀哲學從康德發(fā)展到尼采時所發(fā)生的在他看來是由于尼采的價值觀所引起的深刻哲學危機。按照文德爾班的看法,尼采要求“對一切價值重新估價”,這是表明他主張“一切價值都是相對的”,這種“不受限制的個人主義”的價值觀可能導致“哲學的解體和死亡”,面對這種危險,“哲學只有作為普遍有效的價值的科學才能繼續(xù)存在”。文德爾班所謂的“文化哲學”,正是指的將作為“普遍有效的價值的科學”而“繼續(xù)存在”的“哲學”,故他所說的“價值”也是就“文化”而言,是指文化的價值。在《哲學史教程》(1892)的結語里,文德爾班從研究對象方面對“文化哲學”做出了明確界說:“文化價值的普遍有效性便是哲學的對象?!本o接著這個文化哲學定義,他又指出:“人性之屹立于崇高而廣闊的理性世界中不在于合乎心理規(guī)律的形式的必然性,而在于從歷史的生活共同體到意識形態(tài)所顯露出來的有價值的內容。作為擁有理性的人不是自然給予的,而是歷史決定的。然而人在文化價值創(chuàng)造活動的具體產物中所獲得的一切,通過科學,最后通過哲學,達到概念的清晰性和純潔性?!边@是表達了他對文化哲學的任務的看法,即文化哲學是要用清晰和純潔的概念來全面反映人在文化價值創(chuàng)造活動中所取得的成就,以充分展示屹立于崇高而廣闊的理性世界中的人性。由此可見,文德爾班所謂“普遍有效的(文化)價值”,就是指通過文化哲學所把握到的通過由“理性的人”所創(chuàng)造的文化產物及其成就表現(xiàn)出來的“人性”。所以,他所提倡的文化哲學,其實是這樣一種哲學:它是從人類創(chuàng)造文化的歷史活動和歷史過程中去探求人性的學問。
四、16世紀初中國哲學向文化哲學的轉型
較之于西方哲學,中國哲學約提前了一百年就開始走出自然哲學與文化哲學混然不分的原始綜合狀態(tài):16世紀初,以王守仁“龍場頓悟”而創(chuàng)“致良知”之說為標志,開始形成明顯側重于文化哲學的研究風格和研究傳統(tǒng)。
中國古代學術發(fā)展至西漢武帝時,已形成一個“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漢書?司馬遷傳》)的傳統(tǒng),其中“究天人之際”一語概括性地表達了先秦以來中國哲學的總體特征。此語出自司馬遷之口,乃是表明中國哲學發(fā)展至司馬遷時已達到了對“究天人之際”這一自我本性的高度自覺。從此以后,中國哲學在總體上一直都是在“究天人之際”的自覺意識的支配和指導之下自為地發(fā)展的。不管人們怎樣去理解“究天人之際”的具體內涵,有一點是肯定無疑的,即它的基本意義是研究人與自然的關系。以這種關系作為根本問題的哲學,恰好是說明了它具自然哲學與文化哲學雙重性質,抑或自然哲學與文化哲學混為一體的原始綜合性。
從中國古代哲學天人觀演變角度來看,先秦時代前荀子時期普遍存在自覺或不自覺的“天人不分”意識,直至茍子提出“明于天人之分”的主張,乃有自覺的“天人有分”觀念。在“天人不分”階段,“究天人之際”尚未免帶有某種程度的自發(fā)性、盲目性,此時的哲學研究還談不上有什么自覺而明確的研究取向。到了“天人有分”階段,荀子在研究向度上有了自覺而明確的取向,提出了“唯圣人為不求知天”(《荀子?天論》)的觀點,這似乎意味著他有不求“知天”但求“知人”的研究取向,但至少他未曾從理論上說明為何在“知天”與“知人”之間應當做出不求“知天”只求“知人”的選擇之理由,故即便其哲學已顯其文化哲學的研究志趣,也不能說他已然有自覺的“知人”取向了。
漢唐時期,從董仲舒“以類合之,天人一也”的觀念,到劉禹錫“天人交相勝”和柳宗元“天人不相預”的觀念,都還反映不出此一時期哲學的研究向度到底是偏向“知天”還是偏向“知人”。到了宋明時期,張載首先明確提出“天人合一”之說(《正蒙?乾稱》),從其上文“因誠致明”和下文“致學而可以成圣,得天而未始遺人”的話來判斷,其“天人合一”是指“得天而未始遺人”,這是通過“因明致誠,因誠致明”的“致學”所達到的“圣”境。故在張載哲學中,“天人合一”是針對“致學”這一道德修養(yǎng)問題所提出的一個知行觀命題④,還不是直接針對“天人之際”這一哲學根本問題而提出的一個天人觀命題。這一時期,倒是首先由程顥提出了“天人無間”(《二程集》)的天人觀命題,從其“天人本無二,不必言合”(《二程集》)的話,可見“天人無間”的意思,是“天人無二”或“天人不二”,而非“天人合一”?!疤烊瞬欢焙汀疤烊撕弦弧笔撬枷肷喜⒉坏戎档膬蓚€命題,在程氏哲學這里,“天人無間”是絕不可以用“天人合一”來代替的。程顥“天人無間”的命題在邏輯上蘊含“天人相即”之義,也就是說,在該命題所陳述的天人關系中,天人之間是“天即人,人即天”或“天不離人,人不離天”這樣一種互不相離的雙向互依關系。這種天人觀在邏輯上必然導致“知天”與“知人”相即不離的認識論觀念,由此更未免進一步導致認知取向和研究向度上把“知天”和“知人”視為同一過程的兩個方面。從南宋“朱陸之爭”的情況來看,朱熹及其學術上的反對派陸九淵,就都是堅持了“知天”“知人”的統(tǒng)一觀,只不過朱熹是偏重于“知天”而以“知天”為先、為主,陸九淵是偏重于“知人”而以“知人”為先、為主罷了一
朱熹從程氏“一人之心即天地之心,一物之理即萬物之理”(《二程集》)之說引出“心包萬理,萬理具于一心”(《朱T-~類》卷九)之說,但又聲稱“自家雖有這道理,須是經(jīng)歷過,方得”(《朱子語類》卷十),于是將《大學》“格物在致知”之語解讀為“即物而窮其理”,從而要“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大學章句?補格物傳》),如此將“知天”路向的“格物窮理”作為達到“得自家這道理”的“知人”之手段和路徑;(然據(jù)王守仁所“手錄”的《朱子晚年定論》說,朱熹到了晚年則自我意識到“向來誠是太涉支離。蓋無本以自立,則事事皆病耳”。且表示“今日正要清源正本,以察之機微,豈可一向汩溺于故紙堆中,使精神昏弊,失后忘前,而可以謂之學乎?”)陸九淵則繼承和發(fā)展了孟子“萬物皆備于我”和“求放心”之說,認為“道不遠人,人自遠之耳”(《與胡季隨》)?!暗廊钪?,非有所隱遁,在天日陰陽,在地日柔剛,在人日仁義。故仁義者,人之本心也?!薏恍ふ卟患把?,則蔽于物欲而失其本心;賢者智者過之,則蔽于意見而失其本心?!保ā杜c趙孟》)“蔽解惑去,此心此理,我固有之,所謂萬物皆備于我,昔之圣賢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耳”(《與蛭孫睿》),“思則得之,得此者也;先立乎其大者,立此者也”(《與邵叔宜》),“求則得之,得此理也;先知者,知此理也;先覺者,覺此理也”(《與曾宅之》),因此堅決反對首先向外去“格物窮理”,以為如此將導致“道之不明”而“困于聞見之支離,窮年卒歲而無所至止”(《與蛭孫?!罚5⑽捶穸ā爸臁甭废虻摹案裎锔F理”之必要性,僅僅是強調“格物窮理”須“先立乎其大者”而已。
及至“龍場頓悟”之后的王守仁,他對“天地萬物與人原是一體”的“天人無間”關系方有明顯不同于程朱的新見解:
蓋天地萬物與人原是一體,其發(fā)竅之最精處,是人心一點靈明。(《傳習錄》下)
充塞天地中間只有這個靈明,人只為形體自間隔了。我的靈明便是鬼神的主宰,天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仰他高?地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俯他深?鬼神沒有我的靈明,誰去辨他吉兇災祥?天地鬼神萬物離卻我的靈明,便沒有天地鬼神萬物了。(《傳習錄》下)
人者,天地萬物之心也;心者,天地萬物之主也。心即天,言心則天地萬物皆舉之矣。(《答季明德》)
這些見解表明,王守仁將“天人無間”的意義由“天人相即”轉換為“天即人”或“天不離人”了――在這種天人關系觀念中,天人之間不再是一種互相不離的雙向互依關系,而是天對人的單向依賴關系,由此在理論上確立了“人”在“天人之際”的中心位置和主體地位,也因此,他對《大學》“格物在致知”的詮釋就大不同于朱熹所解釋的那樣是所謂“即物而窮其理”,而是“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答顧東橋書》)了。這意味著中國哲學發(fā)展至陽明哲學階段,不再是像以往那樣在研究向度上游移不定的“究天人之際”,而是將“知天”與“知人”的關系確定為“知天不離知人”或“知天依賴于知人”的關系,使“究天人之際”的方向明確偏向于“知人”并使“知人”落實于“知行合一”的“致良知”――陽明哲學斷然摒棄了以往“究天人之際”過程中或多或少存在著的到人和人心之外去追求知天明理的那種研究傳統(tǒng),將目光從“天人之際”的方向上徹底收回,全部投向“人”,全力關注“人”,并且直指“人心”,直接向“人心”討回“良知”,以“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使“事事物物皆得其理”。顯然,這種被稱為“心學”的哲學,其實質乃是一種人事之學,一種生活之學!它是在肯定人人都有“良知”的前提下,欲使“良知”成為彼此平等的人與人之間互相評判道德是非及其個人自我評判道德是非的價值標準,以消解日常生活中人人都會遇到而且經(jīng)常遇到的因個人與社會之間、自己與他人之間互相評價和自我評價的標準不一致、不統(tǒng)一所造成的價值沖突,撫平由于這種價值沖突給個人和社會所帶來的心靈上與環(huán)境上的創(chuàng)傷,質言之,就是要讓“良知”成為個人與社會之間、自己與他人之間普遍有效且絕對合理的價值標準,從而使人類能按自己的“良知”來建立自己的社會和創(chuàng)造自己的生活。十分明顯,這種合乎“良知”的社會與生活,就是陽明心學所期望達到的人類生活的總體目的。故陽明心學的創(chuàng)立是標志著中國古代哲學終于走出了其原始綜合狀態(tài)而進入到一個新的發(fā)展階段――以“人”為中心的文化哲學階段。
由王守仁所開創(chuàng)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哲學,起初表現(xiàn)為心學形態(tài)。這種心學文化哲學不再以“究天人之際”的思辨形式來討論“性與天道”,而是把“性與天道”理解為人所固有的“良知之天理”,從而使“究天人之際”轉化為“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而“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的道德實踐。這種主張直接依賴于“本心”來開展“致知良”的道德實踐的文化哲學,至明清之際發(fā)生了分化,這種分化尤其突出地表現(xiàn)在信奉陽明心學的黃宗羲和批判陽明心學的顧炎武這兩位政治見解十分接近而學術道路明顯相異的學術大師身上。
黃宗羲是曾師從于劉宗周而受到劉氏心學熏陶甚深的一位心學家,其心學特色,劉述先先生曾以黃宗羲《明儒學案》自序中的三句話及全祖望在《梨洲先生神道碑銘》中所引的一句話來概括之:(1)“盈天地皆心也,變化不測,不能不萬殊?!保?)“心無本體,工夫所至,即其本體?!保?)“窮理者,窮此心之萬殊,非窮萬物之萬殊也?!保?)“讀書不多,無以證斯理之變化,多而不求于心,則為俗學?!秉S宗羲的這種心學世界觀使他走上了思想史的道路,關于這一點,馮契先生曾指出:“在黃宗羲以前,王陽明把理看作一個過程,以為工夫與本體是統(tǒng)一的。這一思想具有重要的方法論意義。黃宗羲進而提出了‘心無本體,工夫所至,即是本體’的著名論點。他否定心是虛寂的本體,把本體看作是隨工夫(精神活動)而展開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此心‘一本而萬殊’,于是表現(xiàn)為‘殊途百慮之學’。那些學術卓然成家的學者從不同的途徑去把握真理,雖深淺有異,醇疵互見,但對本體各有所見。學派紛爭的歷史,正體現(xiàn)了本體隨工夫而展開的運動,而史家只有運用歷史主義的態(tài)度來進行系統(tǒng)的批判考察,才能把握其‘一本而萬殊’的脈絡?!闭沁@樣,黃宗羲將“致良知”的心學引向了史學之路,使王守仁那種主張直接依賴于“本心”來開展“致良知”的道德實踐的直覺型文化哲學轉變?yōu)橹鲝埻ㄟ^“殊途百慮之學”來把握“一本而萬殊”之“本心”的史學型文化哲學。
顧炎武在學術上無明確的師承關系,早年主要是受其嗣祖父“士當求實學”(《亭林余集?三朝紀事闕文序》)的家教影響,17歲參加復社后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復社通經(jīng)致用學風的影響,繼而更從“朱子之說”中領悟到了“圣人下學之旨”(《亭林文集》卷六《下學指南序》),由此逐漸形成了以“明道救世”為根本宗旨、“博學于文,行己有恥”為基本原則、“非好古而多聞,則為空虛之學”為實學理念的“修己治人之實學”(《亭林文集》卷四《與周籀書書》,《與人書二十五》,《亭林文集》卷三《與友人論學書》,《日知錄》卷七《夫子之言性與天道》),這種實學指摘“其說蓋出于程門(案:指程頤、程顥)”的“宋之三家”(案:指上蔡謝良佐、橫浦張九成、象山陸九淵)以及“源于宋之三家”的“今之言學者”(案:指明代以來的理學家)是“于禪學”(《亭林文集》卷六《下學指南序》),是“語德性而遺問學”(《日知錄》卷七《予一以貫之》),尤其指摘后者為“談孔孟”之“清談”,是“未得其精而已遺其粗,未究其本而先辭其末,不習六藝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綜當代之務,舉夫子之論學、論政之大端一切不問,而日一貫,日無言。以明心見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實學,股肱惰而萬事荒,爪牙亡而四國亂,神州蕩覆,宗社丘墟”(《日知錄》卷七《夫子之言性與天道》)。然而,盡管其學術批判的矛頭主要針對的是王守仁及其后學,但顧炎武本人所提倡并從事的“修己治人之實學”其實是一種比較接近于陽明心學的以“尊德性”為本的實踐哲學,這種實踐哲學的基本特點是:根據(jù)“非器則道無所寓”的觀點,將“文行忠信”本質地理解為“性與天道”寓于其中的道德實踐形式,并將這種道德實踐看作“尊德性”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和實現(xiàn)人道與天道(“性與天道”)互相統(tǒng)一的現(xiàn)實途徑與方式。由于其道德實踐哲學是形成和發(fā)展于清初特別是康熙以后,其時顧炎武原有的“保國”意識隨著明朝滅亡和南明諸政權的逐漸消亡亦逐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保天下”意識了,這種意識是出于對“吾道”(儒家仁義之道)有被毀之危險的警覺,由此推動他去從事“明道救世”的學問,這種學問所追求的是“救世之道”,這與其早年所追求的“經(jīng)生之術”的根本區(qū)別在于:“經(jīng)生之術”是其個人賴以從事濟世經(jīng)邦之實踐的知識基礎;“救世之道”則是其民族賴以生存和發(fā)展的文化基礎。正是出于“明道救世”的需要,其學術活動才由追求“學識廣博”轉變到追求“學務本原”,從而最終歸本于“經(jīng)學”。這個“經(jīng)”即“五經(jīng)”及“圣人之語錄”,其實就是顧炎武心目中華夏民族文化的“本原”。就此而言,顧炎武“明道救世”的“經(jīng)學”也未嘗不可以理解為就是華夏文化學。故如果說黃宗羲哲學是一種史學型文化哲學的話,那么,顧炎武哲學則是一種經(jīng)學型文化哲學。
黃、顧的文化哲學和王守仁的文化哲學一樣,都是屬于道德實踐哲學范疇,都是主張通過道德實踐來體現(xiàn)人之所以為人的本性,并且都把人的本性理解為人所固有的天命之性,更把這種人皆有之的天命之性歸結為“仁”,從這個意義上說,它們又都屬于儒家“仁學”范疇,都是繼宋明理學而起的明清“新仁學”。但是,黃、顧的文化哲學都不再是像王守仁的文化哲學那樣主張直接訴諸人的“本心”來開展“致良知”的直覺性道德實踐,而是主張通過史學或經(jīng)學的學術方式來達成其道德實踐目的。故如果說王守仁的文化哲學是一種以崇尚“明心見性”為特征的直覺型文化哲學的話,那么,黃、顧的文化哲學則分別是以推崇史學和經(jīng)學為特征的知識型文化哲學――到章學誠提出并較系統(tǒng)地論證了“六經(jīng)皆史”的史學觀點以后,分別由黃宗羲和顧炎武所開創(chuàng)的史學型文化哲學和經(jīng)學型文化哲學就逐漸合流為一了。
黃宗羲、顧炎武之后,通常奉顧炎武為始祖的清代樸學(考據(jù)學)興起并盛行于乾嘉時代。因其考據(jù)范圍既涉及史更涉及經(jīng),故清代樸學完全可以被理解為黃、顧文化哲學的發(fā)展形式一一就其史學考據(jù)而言,則可視其為黃宗羲史學型文化哲學的發(fā)展形式;就其經(jīng)學考據(jù)而言,又可視其為顧炎武經(jīng)學型文化哲學的發(fā)展形式。換言之,清代樸學其實也應該被理解為一種文化哲學,只是由于其發(fā)展至17世紀晚期,“自我認同趨明確、具體,人們不再把道德修養(yǎng)視為求知問學的首要途徑,而是看作理性質疑的對象。崇尚道德修養(yǎng)之風式微了”,故樸學形態(tài)的文化哲學便不再具有道德實踐哲學的性質,從而原本屬于儒家“仁學”范疇的道德實踐哲學就演變成屬于儒家“智學”范疇的智能技術哲學了。這種智能技術哲學具有鮮明的詮釋學特征,它主張“通儒之學,必自實事求是始”,提倡“實事求是”的“征實之學”,并通過理證、書證、物證等考據(jù)方法的實際運用,提供了一種“以信息還原為本質特征的詮釋方法”。
五、中西哲學同歸于文化哲學的發(fā)展趨勢
“文化哲學”(Kulturp hilosophie)作為一個學術名詞是相當晚出的,是到了20世紀初才由文德爾班首次提出來。當這個名詞成為中外學術界相當流行的一個哲學術語以及相應地文化哲學成為中外哲學研究的一個熱點或重要領域時,人們對文化哲學概念的理解和解釋就變得多樣化了。這里不擬也不便于具體地考察和評論這些互見差異甚至大相徑庭的理解和解釋,只是根據(jù)筆者對于文化哲學的上述理解以及對相關情況的有限了解來進一步闡明自己的一些淺見。
筆者是從文德爾班作為一個哲學家和哲學史家的學術背景和他同康德的學術淵源關系以及他對哲學的總體看法中,從德語世界的特殊科學概念和文德爾班、李凱爾特、狄爾泰等德國哲學家對文化科學(或精神科學)和自然科學相互關系的討論中,領悟到了“文化哲學”的一般意義應是指哲學研究的一種基本向度,即實踐向度的哲學研究,進而把這一向度的哲學研究理解為就是文化科學領域的哲學研究,它與自然科學領域的哲學研究(自然哲學)相對應。當把文化哲學納入文化科學范疇,把它當作文化科學領域的哲學研究來理解時,要準確地把握文化哲學的學術特質,就應該也必須將其置于同文化科學的關系中來加以考察和理解。據(jù)說,在德語世界里,是“十九世紀黑格爾首先提出了‘文化科學’的概念”。而德語中的“文化科學”(kulturwisseschaft)和“精神科學”(geisteswissenschaft)這兩個學術名詞在指稱同“自然科學”(naturwissenschaft)相對的學科的意義上是異名同謂。“文化科學”概念后來被英國人類學家愛德華?泰勒從德語世界引入英語世界,使用于研究原始文化的著作中。但是,一進入英語世界,“文化科學”概念在內涵上便發(fā)生了變化,其涵義不再是它在德語世界的時候那樣系指與自然科學相對的那些學問,而是指人類學的一個分支學科――文化人類學了。這明顯地表現(xiàn)在泰勒起初在《原始文化》中提出了“關于文化的科學”(the science of culture)的概念,而在其后所著的《人類學――人及其文化研究》中,又把原本被他稱作“關于文化的科學”的學問(即該書所謂的“文化研究”)歸入“人類學”了。
以筆者淺見,文化科學在德語世界和英語世界實是按下述不同學術路向發(fā)展的:
在德語世界里,文化科學是在哲學家們探討它同自然科學的關系特別是它與后者的區(qū)別的學術理論研究中發(fā)展起來的,這種研究最終導致了由文德爾班首先以“文化哲學”一詞來命名的新哲學的誕生;在英語世界里,文化科學則是在人類學的先驅者們對原始部落社會的實地觀察記錄和采訪報道的人種志(ethnography)研究中發(fā)展起來的,這種經(jīng)驗科學研究導致了人類學(anthropology)的誕生,并在這個基礎上逐漸形成了由美國人類學家懷特所發(fā)明的“culturology”(文化學)這一專有名詞來加以標志的文化學概念,此概念的確立實是懷特受德國著名物理化學家、1909年諾貝爾化學獎獲得者奧斯特瓦爾德《文化學之能學的基礎》(1909)一書的思想的影響所成,奧斯特瓦爾德在該書中提出,人類的獨特之處不是社會而是文化或文明,故理應在社會學之外另外建立文化學,他并且把文化學置于科學體系的金字塔頂端,在1915年所作的題為“科學的體系”的一次講演中,他又提到“很久以前,我就提議把這一正在討論的領域稱之為文明的科學或文化學(kulturology)”,懷特贊同奧斯特瓦爾德的觀點,所以提出用“culturology"這個英文單詞來做關于文化的科學(the science of culture)的正式學科名稱,并在《文化的科學――人類與文明研究》(1959)一書中對文化學進行了充分的闡述。
由上述可見,德語世界的文化科學(kulturwisseschaft)概念和英語世界的文化學(culturology)概念在外延上有如此差異:前者是指與自然科學相對的一切有系統(tǒng)的學問,后者則僅指以文化為研究對象的專門學問。故完全可以也應該把文化學當作文化科學領域的一門具體學科來看待。在文化學這門具體的文化科學領域中,誠然也可以開展某種形式的哲學研究,但這種形式的哲學研究,完全可以也應該被當作文化科學領域的哲學研究的一種特殊形式來看待。這也就是說,在文化科學領域的哲學研究之外,不存在抑或根本無須建立另一種意義的文化哲學。換言之,文化哲學概念應該被統(tǒng)一到指稱文化科學領域的哲學研究這一意義上來,以免造成與該主題相關的思維混亂和文化哲學領域的學術亂象。
就文化哲學與文化科學的區(qū)別來說,文化科學所研究的是與自然現(xiàn)象有根本區(qū)別的作為人的本質(人性)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的人文現(xiàn)象及其規(guī)律,因而它是屬于經(jīng)驗科學范疇,文化哲學所研究的則是人性本身,它視文化科學為認識人性的具體途徑,試圖為具體文化科學提供認識人性的一般方法,換言之,文化哲學本質上是認識人性的一種方法論。從理論上說,正是基于對文化哲學概念內涵的上述理解,才足有理由將中國哲學發(fā)展到陽明心學階段的心學本質地理解為一種文化哲學,因為這種心學提供了一種把握人性(“良知”)的方法,這個方法就是“致良知”;王守仁的“致良知”學說就是關于把握人性的一種方法論,但它所提供的“致良知”方法是一種“知行合一”的直覺方法。其后黃宗羲和顧炎武的哲學之所以也可以被當作文化哲學來理解,是因為黃氏哲學和顧氏哲學都各自提供了不同于陽明心學“致良知”的獨特方法――黃氏哲學以史學作為把握人性(“本心”)的方法,顧氏哲學則以經(jīng)學作為把握人性(“性與天道”)的方法。至于清代樸學,其“征實之學”并不是直接用于把握人性的方法,而是它為經(jīng)學和史學所提供的用于解讀經(jīng)史的詮釋方法。在其詮釋方法歸根到底是服務于把握人性的經(jīng)學和史學的意義上,清代樸學所自我標榜的“實事求是”的“征實之學”也是屬于文化哲學范疇。繼樸學而起的晚清今文經(jīng)學,其實和樸學一樣也是屬于文化哲學范疇,只不過晚清今文經(jīng)學所提供的詮釋方法不再是“征實之法”,而是“闡發(fā)微言大義”的方法――一種以文本重構(text reconstruction)為特征的詮釋方法。從信息論角度看,文本重構就是信息重構(information reconstruction),它可以被理解為信息傳遞中的信息變換(information conversion),由此當然會產生信息失真(information distortion)的情況。所以,如果是以“求真”的科學(science)標準來加以評價,清代樸學的詮釋方法是比較接近于科學而具有一定科學性,晚清今文經(jīng)學則是遠離科學而缺乏科學性;但是反過來,如果是以“求善”的文化科學(kulturwisseschaft)或“精神科學”(Geisteswissenschaft)標準來加以評價,清代樸學的詮釋方法倒未必適用于文化創(chuàng)造活動,而晚清今文經(jīng)學的詮釋方法倒是更貼近文化創(chuàng)造活動的本性。
自著《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卷,1918)、創(chuàng)立中國哲學史學科以來,中國哲學界的哲學研究,無論“中”“西”“馬”,實際上都不過是運用某種詮釋方法或綜合運用某些詮釋方法來解釋各自領域中用文字寫成的文本――中哲研究是解釋國學中的某些經(jīng)典文本,西哲研究是解釋西學中的某些經(jīng)典文本,馬哲研究是解釋經(jīng)典作家的經(jīng)典文本。按照筆者在2013年參加中國哲學史年會所發(fā)表的論文中所表達的觀點――“哲學知性是人類知性的一種形式,無論這種知性在人類知性系統(tǒng)中占有怎樣的地位和發(fā)揮怎樣的作用,它都是人類本性(人性)內容之一,這是確定無疑的,因而它也無疑是我們自己作為人類成員的類本質的內容之一,在此意義上,哲學史研究不過是從一個方面對自己的類本質進行歷史維度的自我反省,以達到對這種自我本性之來龍去脈的自知之明。就我們作為中華民族的成員來說,中國哲學史研究也不過是對自己的民族本性進行歷史維度的自我反省,以達到對這種自我本性之來龍去脈的自知之明”,現(xiàn)代“中”“西”“馬”的詮釋性哲學研究與黃宗羲的史學研究、顧炎武的經(jīng)學研究本質上是同一的,都是屬于文化哲學范疇――如果說黃、顧的研究分別是屬于史學型文化哲學和經(jīng)學型文化哲學的話,那么現(xiàn)代“中”“西”“馬”的詮釋性哲學研究則是屬于哲學型文化哲學――以哲學作為把握人性的方法。
就現(xiàn)代西方哲學界而言,文德爾班、狄爾泰等一批德國哲學家所從事的哲學研究固然是屬于文化哲學范疇,就是以石里克為代表的維也納學派所從事的解釋“自然科學命題的意義”的科學哲學,實質上也具有了文化哲學特性,這不僅是因為,如果不是將包括其命題在內的自然科學看作僅僅是由一系列通過一定語言(語詞、句子)表述出來的概念、命題所構成的既定知識系統(tǒng),而是把自然科學本質地理解為人類的一種歷史活動形式的話,那么“自然科學命題”就無疑可以且應當被納入“人類歷史活動”范疇,從而所謂“自然科學命題的意義”也就同“人類歷史活動的總體目的”有內在聯(lián)系了,而不只是同“自然律”(石里克語)有本質關系,于是,解釋自然科學命題的意義的自然哲學活動,就不僅可以甚至也應當被當作研究人類歷史活動總體目的的文化哲學活動的一部分或一個方面來看待了;而且更是因為,發(fā)生在20世紀初的自然哲學的轉向,還意味著自然科學領域的哲學研究從原本關注自然事物和揭示自然世界的規(guī)律,轉移到了關注人文事物(自然科學)和揭示人文世界(科學知識領域)的意義,這樣,自然哲學也就在一定程度上獲得了文化哲學的屬性,從而使自然哲學具有了同文化哲學開展學術對話的可能性,這種學術對話當然有可能導致自然哲學與文化哲學之間的學術爭端或沖突,但同時也有可能在它們互相排斥的學術沖突中逐漸走向互相的學術合流或融合。這也就是說,在自然哲學與文化哲學之間并不存在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礙。
江天驥先生曾從意識哲學到文化哲學的轉變角度論及文化哲學所當具有的四個特征:(1)信念定型和經(jīng)驗意義的整體主義觀點;(2)主張我們所感知的直接對象并非在心里,而是在外界;(3)主張回到日常的生活世界;(4)屬于廣泛的實用主義傳統(tǒng)的新語言觀(維特根斯坦基于對傳統(tǒng)語言觀的批判的徹底語用學觀點)。江先生認為,其中第三、第四個特征是一切嚴格意義的文化哲學所必須具備的,他強調了文化哲學以生活世界為基地,也就是以文化世界為基地(胡塞爾雖然以生活世界為出發(fā)點,其先驗現(xiàn)象學卻又放棄了生活世界),并認為同一文化世界的居民具有某種相同的意義場,以便主體之間能夠相互理解、交談或爭辯,或者說,同一種生活方式的行動者,必定具有彼此共同預設的確定信念系統(tǒng),以便相互了解,進行意見交流;同時強調了語言應該被理解為一種社會活動,語言的意義是由使用語言的社會實踐所決定,即由講話、交談的活動所創(chuàng)生,因而語言的意義并非固定不變,而是以講話的時間、地點和具體環(huán)境(context)為轉移的,他堅決反對把語言看作表達私人心里觀念、思想或者表象某些事物的工具,因為這是錯誤地預設了語言的意義是獨立于語言之外的東西。江先生的這些文化哲學論見,實際上是講明了從意識哲學(包括語言哲學、科學哲學等等)到生活哲學(即文化哲學)轉變的基本條件。
筆者在18年前所撰《生活論――哲學的未來形態(tài)》一文中,曾如此論證過現(xiàn)代哲學向生活論形態(tài)的哲學過渡的必然趨勢:
在世界哲學典型意義上,通觀西方哲學發(fā)展的歷史,它實際上經(jīng)歷了三大發(fā)展階段一一存在論、認識論和實踐論,這一依次逐步上升的發(fā)展過程有其內在的邏輯性:
首先,存在論所致力于探討的一般與個別這兩種不同形式的存在,原本是自在地統(tǒng)一于存在的兩個方面,只是由于人們認識活動的開展,它們才被自覺地區(qū)分開來,并且只是由于人們在認識過程中片面地強調和夸大了感覺或理智的作用,它們才被對立起來。然則,存在之成為問題,實是因認識而起。故當存在問題被研究且不斷向縱深推進時,作為引起該問題的原因的認識本身,就必然要被當作更深層次的問題提出來加以研究。這就決定了存在論的發(fā)展最終必然邏輯地歸結到認識論上。
其次,認識論之所以必然進展到實踐論,則是由于認識是起因于實踐。人們出于實踐的要求而不得不結成一定的社會關系,進行某種形式的社會交往;而語言和意識就是“由于和他人交往的迫切需要才產生的”??梢姡J識原是實踐著的人們用以實現(xiàn)其社會交往的一種手段和工具,它不過是實踐的產物,是服務于實踐的第二性的東西。因此,要使認識問題得到澄清,就不能局限于認識論,而必須揚棄認識論而使之上升到實踐論;只有站到實踐論的高度,才能認清并正確地揭示出認識過程的本質。
人是理性與情感的統(tǒng)一體。倫理思想作為人類文明成果,就必然體現(xiàn)理性和情感的內容與特點。倫理思想雖為人類共同之現(xiàn)象,但是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文化,倫理問題之提出與解決之方式是不同的。代表著東西方文明源頭階段的先秦與古希臘時期,在倫理思想上對理性與情感,顯示了不同程度的側重和凸顯,這一特點鮮明地體現(xiàn)在這一時期思想集大成者—孔子與蘇格拉底的倫理思想上。
一、蘇格拉底倫理思想的理性精神
1.“美德即知識”產生的歷史背景
蘇格拉底(前469一前399年)是古希臘著名的思想家,“古希臘三杰”之首,被西方學者尊為圣賢。蘇格拉底的哲學核心是道德哲學,而這一核心又集中體現(xiàn)在“美德即知識”這個命題中。蘇格拉底的世界觀是一種自然哲學的世界觀,這種自然哲學向自然尋求始基,比如泰勒斯的“水”,阿那克西美尼的“氣”,赫拉克利特的“火”等等。蘇格拉底把哲學“從天上拉回人間”的學理原因,正是對這種早期自然哲學的懷疑。蘇格拉底實現(xiàn)了哲學從“自然”向“自我”的轉變。正如羅馬時代的著作家西塞羅所言:“蘇格拉底以前的早期哲學,研究數(shù)、運動以及萬物產生及復歸的源泉……蘇格拉底第一個把哲學從天上拉了回來,引人城邦甚至家庭之中,使之考慮生活和道德、善和惡的問題?!?/p>
此外,蘇格拉底實現(xiàn)哲學的轉向及對倫理問題的關注,也是由當時雅典的現(xiàn)實狀況所決定的,并適應了這種歷史狀況。蘇格拉底的一生經(jīng)歷了雅典奴隸主民主制由興盛繁榮到腐敗衰落的全過程。“戰(zhàn)爭是一個嚴厲的老師”,歷時27年的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不僅使雅典的民主政治受到了致命的摧殘,農村經(jīng)濟和城市工商業(yè)遭到嚴重的破壞,而且使人們的精神世界處于極大的危機和混亂中,使得人性普遍墮落,傳統(tǒng)道德處于崩潰的邊緣。蘇格拉底作為那個時代的先知先覺者,對傳統(tǒng)的知識提出了疑問,他要在倫理道德領域尋求真知識,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他提出了“美德即知識”的光輝命題。
2.蘇格拉底論“美德即知識”
在蘇格拉底“美德即知識”命題中,“知識”是有其特定含義的。蘇格拉底在批判前人的基礎上形成了自己的“知識”概念:蘇格拉底的“知識”不同于以往的自然哲學家所講的知識,那些知識是從對自然現(xiàn)象的直觀中得來的,而蘇格拉底指的主要是關于人自身的知識;也不同于智者學派所講的知識,智者學派主要從人的感覺人手建立知識,認為所有的感覺印象都是真的,感覺是千變萬化的,所以真理是相對的,而蘇格拉底認為只有通過人的理性所把握的常駐的絕對的知識才是真正的知識??梢姡K格拉底所謂“知識”,不同于感受,不同于流行的意見,而是一種理性的、必然的真理;既不是自然的物理知識,也不是自然的數(shù)量知識,而是對善的知識,對“自我”的知識??傊?,蘇格拉底的“知識”即是對“美德”的理性把握。
那么蘇格拉底的“美德”又是什么呢?“美德”一詞,希臘文為axete,其含義相當廣泛,它不僅指人的優(yōu)良品質,也指任何事物的優(yōu)點、長處和美好的本性,蘇格拉底將人的所有優(yōu)秀善良的品質,諸如正義、自制、智慧、勇敢、友愛、虔誠等都稱為人的arete,英譯為virtue,漢譯為美德。蘇格拉底所謂“美德”,不是一個純粹的理論概念,而是一個實踐的概念,正如餅之所以為餅在于它能充饑一樣,人之所以具有勇敢的美德,在于他踐行“勇敢”。
為了論證自己的觀點,蘇格拉底把現(xiàn)實生活中各種美德同智慧聯(lián)系在一起,他說,正義的事和其他一切美德都是智慧,因為正義的事和一切道德的行為都是美而好的;凡認識這些事的人絕不會愿意選擇別的事情,凡不認識這些事的人也絕不可能把它們付諸實踐;即使他們試著去做,也是要失敗的,所以智聰?shù)娜丝偸亲雒蓝玫氖虑?,愚昧的人則不可能做美而好的事。既然正義的事和其他美而好的事情都是道德的行為,很顯然,正義的事和其他一切道德的行為就都是智慧。在蘇格拉底認為的其余美德中,諸如勇敢、虔誠、自制、友愛等也無不與智慧、知識相關。例如,他說:“勇敢而不謹慎,豈不是一種莽撞?一個人若是沒有理性,勇敢對他來說是有害的,但若是有理性,這對他豈不就有益了?”“而對于節(jié)制和敏悟也同樣可以這樣說;不論什么東西,如果有理性地來學著做,就是有益的,但若沒有理性來做,它們就是有害的?!笨梢?,蘇格拉底認為美德出自人共有的理智性,它們構成了一個整體,而知識是其中的共性,任何美德都離不開知識而存在。
綜上,蘇格拉底“美德即知識”的本意為:人們通過自己的理性所把握的對于人的本性的認識就是美德。這樣蘇格拉底就將人的道德本性直接建立在人的認知本性的基礎上,明確肯定了理性知識在人的道德行為中的決定作用,在古希臘以至整個西方哲學中首次建立了一種理性主義的道德哲學。
二、孔子倫理思想的情感因素
1.“仁”學思想的產生及歷史背景
孔子(前551一前479年)名丘,字仲尼,被尊為“圣人”??鬃由畹闹饕獣r期周朝日益衰微,正是奴隸制度向封建制度過渡的社會轉型時期??鬃硬粷M意當時禮樂崩潰、社會秩序混亂的狀況,提出了仁學思想。“仁”的概念在孔子以前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以“仁”來統(tǒng)率整個思想體系,卻是由孔子開始。仁的字義,許慎在《說文·人部》中訓為“仁,親也,從人從二”。即二人之間的親愛之情、人與人之間的親愛關系就是仁,仁字本身的基本含義就是相親相愛??鬃拥谝淮螌θ伺c人之間的親愛關系加以系統(tǒng)闡述,以“仁”學來表述他的基本思想。
2.孔子論“仁”學思想
孔子率先在道德領域內自覺地確立了人倫情感為主導的精神,代表了儒家倫理的主流方向,并且對中國文化傳統(tǒng)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首先,“孝為仁本”,在孔子看來,“孝”的根據(jù)就在于父母之間的血緣關系。“孝”是“仁”的根本。《學而》:有子曰:“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這段話雖出于孔子的弟子有若之口,但最能體現(xiàn)孔子“仁”的思想。他與宰我的對話,之所以特別強調“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正是為了凸顯父母生養(yǎng)子女的血緣關系就是子女孝敬父母、實行三年之喪的終極理由??飦喢飨壬凇犊鬃釉u傳》一書中指出孔子“很重視親子之間的情感因素,認為孝是由父母對子女的愛引起子女對父母的愛。在這愛的基礎上產生的尊敬的心情,愉悅的顏色,乃至奉養(yǎng)的行動,必然是純真無偽的情感流露”。此言可謂一語中的。事實上,孔子強調的諸如仁、孝、梯、慈、愛、忠等道德規(guī)范,無一不滲透著十分濃郁的情感內涵。這樣,他憑借以“孝”釋“仁”、以“仁”釋“禮”的做法,把血緣親情看成是判定一切行為是否可行的標準。
其次,“仁者愛人”是“孝梯”的放大與外推。正是從這種依據(jù)血緣親情對于“孝”的正當合理性作出的有力的論證出發(fā),孔子進一步提出了“仁者愛人”,主張通過“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為政》)的途徑,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中實現(xiàn)“克己復禮,天下歸仁”(《顏淵》)的理想目標。也就是說,孔子并沒有僅僅停留在父子之愛,兄弟之敬,但“仁者愛人”深厚的根源是家庭血緣的親情之愛。應當說,孔子從血緣關系中發(fā)現(xiàn)了人的道德情感,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展開,由此出發(fā),進而對人類都要充滿愛。這種情感是發(fā)自內心的,本質上是一種生命關懷,比所謂抽象的人類之愛更加切實得多。
最后,理性知識在孔子倫理思想中的位置與作用??鬃右部隙酥R(“知”和“智”)在道德中具有的積極意義。但他既沒有把“知”看成人的獨特本質,也沒有把“知”看成是“孝”和“仁”的理由根據(jù)。“知”在孔子那里不是指把握自然科學的知,而是把握人生活動及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知,愛親要有親的知識,忠君要懂忠君的道理?!叭收甙踩?,知者利仁”(《里仁》),明確地把知的任務規(guī)定為認識人與人之間的倫理關系,有了這種知,就會利于人的行“仁”。在其倫理思想中,“知”的地位遠遠也低于“情”。他曾明確指出:“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雍也》),從而清晰地把認知置于意志和情感之下。從“知者利仁”,也可以看出,知對于仁來說,不是體而是用,是有利于實現(xiàn)仁的技巧之知,不是為知而知,而是為用而知,為行而知。此外,孔子還把“情”視為“知”的主宰,認為“知及之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衛(wèi)靈公》),強調“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里仁》);他的弟子子夏甚至主張:“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學而)))因此,如果說在希臘哲學認同的“四主德”中,“智慧”總是統(tǒng)轄著“勇敢”、“自制”、“正義”,那么,在儒家倫理思想中肯定的“四主德”中,“智”卻總是從屬于“仁”、“義”、“禮’,。
在宇宙中,地球是我們至今所知道的惟一有生命存在的星球,人類是地球生命系統(tǒng)的一部分,是大自然長期進化的產物,也是地球上惟一有完整的知識系統(tǒng)、價值系統(tǒng)和道德系統(tǒng)的高級生物。人類被稱為萬物之靈,但不是萬物的主宰,不能脫離自然而存在,應當和自然和諧相處,否則就會自毀家園。對人與自然關系的這種認識,經(jīng)歷了一個相當漫長的歷史時期,從對自然的恐懼、取媚、親和,到人與自然的分化、對自然的探索和征服。當人類終于可以高昂著頭顱蔑視自然的時候,也受到了大自然無情的懲罰,人類最終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在自然中的位置。在人類對自然的認識過程中,人性的發(fā)現(xiàn)、人類崇高地位的確立,是人類擺脫自然和社會奴役的精神力量。而當人類把自己視為自然的主宰,任意破壞和掠奪的時候,猛然醒悟已經(jīng)走到了絕路。今天,當我們面對全球性的生態(tài)危機、環(huán)境惡化的勢態(tài),不得不考慮走一條可持續(xù)發(fā)展的道路,而要實現(xiàn)這一長遠目標,就必須確立一種人與自然關系的現(xiàn)念。
當然,要糾正人們長期形成的錯誤認識,決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我們在討論人與自然關系的現(xiàn)念之前,有必要對人類對自然的認識歷程進行認真地反思和清算。
一、天人合一—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天人觀
人與自然的關系,在中國古代哲學史上被稱為天人關系。東方民族習慣于或者說更擅長于將“天”與“人”置于一個彼此相連的大系統(tǒng)中,來思考兩者之間的關系。中國古代哲學史上的“天人合一”、“道”、“氣”等哲學命題,都體現(xiàn)了東方文明中“天人合一”的思想。這種思想有三種表現(xiàn)形式:以孔孟為代表的儒家“天人合一論”;以莊子為代表的“天人交融論”和以荀子為代表的“天人相分論”。
“天人合一”觀念產生較早,殷商時期人們把有意志的“天帝”看作宇宙的主宰,凡征伐、狩獵等重大人事活動,都要通過占卜來揣摩天意,再作決斷。殷商時期的這種宗教思想,經(jīng)孔孟升華為哲理性的天人觀。
孔子維護“天”的至上尊嚴,主張以“天意”建立人間尊卑秩序,協(xié)調人和自然的關系。孟子發(fā)展了孔子的天人思想,他首先論證了天賦道德論,進而提出“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的命題,這種“天”與人性、內心的統(tǒng)一,要求人以道德規(guī)范約束自己,以求接近人與天的和諧。漢代董仲舒進一步肯定了“天人合一”論,認為人事與自然規(guī)律有類別同形和序列的同構,在此基礎上,提出了“天人感應”、“災異譴告”學說,這一系統(tǒng)化了的“天人合一”思想注重社會人事,把人和自然的關系完全淹沒在天道王權的體系之中。宋明理學繼承了秦漢以來由董仲舒系統(tǒng)化了的“天人合一”論,程朱、陸王從唯心主義出發(fā),主張“天理”與“心性”相結合,人性成為聯(lián)結天和人的紐帶,從而把“天人合一”改造為心性之學。
以孔孟為代表的儒家文化的“天人合一”思想,將社會道德規(guī)范轉化為人的內心道德要求,使人們致力于向內修身養(yǎng)性,而不是向外探索自然。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儒家思想雖希冀建立人和自然的和諧關系,但卻成為阻礙自然科學發(fā)展的因素之一。
在中國思想史上,老莊“天人交融”思想更為深刻。老子建立的天人關系是基于無為狀態(tài)的與天和諧的理想。莊子以“氣”作為溝通天人的物質基礎,認為天地、物、人都是陰陽之氣的對立與合成,故日“通天下一氣耳”。這種人和自然交融的觀念是對人和自然默契關系的肯定,但是·,這種肯定是建立在否定人的主體地位的基礎上的,要求人無條件地順從自然。
與天人合一的思想相對立,中國古代哲學中還有天人相分的一派。這一派的代表人物是荀子。荀子認為,“天”與“人”,天道與人道是分屬不同范疇的問題。荀子強調天人相分,認為“天”與“人”各有自己的職責。荀子提出“天人相分”,一方面把天解釋為自然界及其變化規(guī)律;另一方面肯定人的主觀能動性,如“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萊亡?!碧斓雷匀徊荒芨深A人事,人也不能違背自然規(guī)律。荀子區(qū)別天和人,否定了自然變化和社會治亂的聯(lián)系,確立了人是自然的一部分的觀念;同時,把人從天命主宰之下解放出來。可以說“天人相分”哲學命題蘊含著“天人合一”的思想,突破了儒家的天人合一論,既承認客觀規(guī)律的作用,又肯定人的主觀能動性。
縱觀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天人觀,一個最突出的特征就是強調人與自然的和諧,而不是對立。儒家通過內省本心達到與天的溝通、天理與心性的合一。盡管儒家所謂的“天”是道德化的或者是抽象的,還不能完全等同于我們今天所說的自然,但卻體現(xiàn)出人對自然的一種親和與包容。道家從自然哲學立論,主張通過“抱一”、“體道”達到萬物與我為一的境界,這種觀念上的回歸自然雖然有消極順從之嫌,可本質上表現(xiàn)了人是自然一部分的思想。儒、道兩家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干,在歷史上互抗互補,對天人關系的理解殊途同歸,共同積淀成為中國人的穩(wěn)定的心理定勢和價值取向。今天,當我們面對嚴重的生態(tài)挑戰(zhàn)時,重溫古人的天人關系思想,在崇敬前人對自然關懷的同時,更深切地感到應當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吸取營養(yǎng),重新確立人與自然的平等信念。
二、主客二分—西方傳統(tǒng)哲學的主流
西方文化的源頭是古希臘文化。在天人關系上,古希臘雖有天人和諧說,但希臘哲人更擅長于將“天”—自然作為外在于人類的、獨立的認識對象,形成較為發(fā)達的自然哲學。例如柏拉圖的“理念說”,把理念世界和感性世界對立起來,這種主客兩分的觀念,成為近代西方思維的起點。同時,古希臘還用神話的形式折射出人和自然關系的認識,一方面表現(xiàn)了人和自然的局部分化,使人得以從自然本體中掙脫出來,審視自身、觀察自身;另一方面,人和自然的分化還處于初級階段,人類以自然神論的形式保持著對自然的崇敬。
在歐洲中世紀,上帝出現(xiàn)在人和自然之間,人間扭曲了的社會關系幻化為上天的神力。宗教哲學代替了古希臘的自然哲學,一神教取代了多神教,超自然的上帝取代了自然神。一神論將人從自然中分裂出來,賦予人格化的神以超自然的力量,把對自然的崇拜轉變?yōu)閷ι竦某绨?,將人和自然統(tǒng)一于神力,忽視了人對自然的關懷。由此可見,西方的傳統(tǒng)哲學不論是自然哲學,抑或宗教哲學,一個突出的特征就是將人從自然中分離出來,使人與自然處于一種對立的狀態(tài)。這種主客兩分的思維方式不可能產生天人合
一、物我一體的天人觀,只能派生“人是自然的立法者”的思想。因此,在一定意義上說,這已隱含了導致當代生態(tài)危機的思想根源。
進人近代之后,人文主義和科學精神的覺醒,突破了歐洲中世紀僵化的神學秩序。人文主義高揚“人性”的旗幟,以與“神性”抗衡,對人自身的力量和創(chuàng)造性充滿信心,一時間,大寫的“人”,為萬物之靈的“人”,成為被崇仰的新偶像;科學精神則激起對自然界、宇宙萬物的不倦探求,哥白尼、布魯諾、伽利略托勒密體系,使自然科學擺脫了神學嬸女的卑微地位,成為認識自然、進而征服自然的銳利武器。
培根從唯物主義立場出發(fā),論證人的認識能力能夠通過經(jīng)驗歸納方法把握自然界的規(guī)律,并提出“知識就是力量”的著名論斷,成為近代人類征服自然的座右銘。培根指明的方向,促進了經(jīng)驗自然科學的迅速發(fā)展。這種推崇自然、探索自然,又偏重于實用功利性的觀點,在當時推進了生產力的發(fā)展。笛卡爾從不同角度論證了與培根相同的原理。他突出強調理性的力量和地位,認為一切在過去被確立了的“權威”與“信仰”之類神圣不可侵犯的東西,都要經(jīng)受理性的“普遍懷疑”的檢查,只有人的“理性”是真實的,萬能的。因此,笛卡爾豪邁地提出“……借助實踐哲學,我們就可以……使自己成為自然的主人和統(tǒng)治者?!钡芽栠€發(fā)展了精神與物質截然兩分的二元論,認定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各行其是,只受自身規(guī)律的支配。這種“笛卡爾主義”引導近代人類走向與自然分離以至對立的道路,正如阿爾·戈爾所說:按照笛卡爾的解說,我們與地球無關,有權將地球僅僅視為一堆無生命的資源,可以隨意掠取。
康德哲學有濃郁的人文主義色彩,他提出了“人是目的,而不僅僅是手段”,人是“絕對價值”和“客觀目的”等著名論點,并把這看作是最高的道德律。康德哲學的特點不是一般地表明對人的關懷和強調,而是突出地提出了人是自然的主人這一思想,即“人是自然的立法者”思想。黑格爾以“絕對唯心主義”的荒誕形式,把絕對理性不但視為全部自然界的主人,甚至把自然界看成是“精神”的“外化”的結果。這樣,“理性”或“精神”就成了自然界的“創(chuàng)世主”。這實質上是把人的理性提高到了至高無上、支配一切的地位。
西方傳統(tǒng)的主客二分的思維方式,把人與自然加以分割地考察,把自然僅僅作為一種外在物,一種供人類加以運用和改造的對象。他們看不到人與自然的融合,不理解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這種傳統(tǒng)的理性主義與人類中心主義相結合,使人的主體性更加膨脹,人與自然的關系終于出現(xiàn)了危機。正是在這種弘揚理性,倡導實驗科學的主流文化的影響下,歐洲的工業(yè)文明得以迅猛發(fā)展。由于生產力的發(fā)展,人類控制了許多自然力,取得了征服自然的許多成果。而“人是自然界的主宰者”這種觀念也走向了極端。當我們面對嚴重的生態(tài)危機挑戰(zhàn)時,重溫中西傳統(tǒng)文化有關天人關系的思想,對當代人正確處理人與自然關系具有重大的理論意義和現(xiàn)實意義。
絕大部份過去的科學經(jīng)典作品,早已成為昨日的舊科學(old science)。其中僅有非常少數(shù)會在教科書中被改寫為符合科學直線進步簡略的介紹。絕大多數(shù)的科學經(jīng)典的內容非常深奧,不適宜一般讀者閱讀?!缎请H信使》卻是一個例外,它既是一本科學經(jīng)典,也是本科普經(jīng)典作品。它是首本運用望遠鏡觀測星際的書,不同于其他的科學經(jīng)典作品涉及深奧的數(shù)學,或是不易理解的概念與論證,此書的內容淺顯,加以圖說,無需加以改寫,今日的讀者或學子們可以直接閱讀。
本文擬先介紹此書源起的歷史背景,其次處理《星際信使》在內容上的創(chuàng)新。接著分析此書對華文讀者在科普與科學傳播上的意義。
1《星際信使》的起源與歷史背景
要了解伽利略《星際信使》在科學發(fā)展與對后世在科普上的意義,我們得將伽利略放回其時代,通過他的生平、教育與當時的主要科學理論,來了解他在科學上的創(chuàng)新與影響。
1.1 至《星際信使》前的伽利略生平
在伽利略的研究者中,意大利后裔的德瑞克 (Stillman Drake, 1910-1993)原是一位金融圈工作者,休假時常回佛羅倫斯的伽利略圖書館,對當時伽利略著作的英譯本不滿意,因而著手研究伽利略。在真積力久則入的情況下,他成為伽利略研究的佼佼者,被聘為多倫多大學科學史教授。他完成的 Galileo at Work: His Scientific Biography是本關于伽利略最好的傳記[1]。
伽利略于 1564年生于意大利比薩,該地屬于佛羅倫斯麥第奇 (Medici)家族統(tǒng)治。他的義大利文名字 Galileo Galilei的意思是”伽利略家族中的伽利略”,是七個孩子中的長子。 1581年在父親溫參齊歐(Vincenzio Galilei)期望下,他入比薩大學習醫(yī)。雖然哥白尼于 1543年提出日心說,當時大學正統(tǒng)的科學理論是與基督教義結合的亞里斯多德–托勒密地心說。 1577年彗星出現(xiàn),第谷 (Tycho Brahe, 1546-1601)觀測到它與地球的距離超過月與地,最后在 1588年出版《最近以太世界發(fā)現(xiàn)的現(xiàn)象》,提出地心說,太陽繞地心運轉,其他行星與彗星繞日運行的折衷體系[2]。它與亞里斯多德—托勒密地心說和哥白尼日心說形成三個彼此間相互競爭的世界體系。
大學時期的伽利略在認識宮廷數(shù)學家芮齊(Ostilio Ricci)后,轉而熱衷歐幾里得與阿基米德數(shù)學作品,1585年未獲學位就離開比薩大學。幸運的是他對某些固體重心的探討,在友人的贊助下,為他在 1589年 11月獲得比薩大學的數(shù)學教席。接受亞里斯多德–托勒密傳統(tǒng)教育的他,對運動提出與亞里斯多德傳統(tǒng)相左的新見解。他認為在相同介質中,同質料的物體不論其重量與大小,自由下落需時相同,而不像亞里斯多德物理學的主張,下墜速度與物體重量成正比。日后流傳他曾在比薩斜塔進行自由落體實驗,然而在他本人留下的文獻中,從未陳述曾在該塔進行此一實驗[3]。
1591年中,父親逝世,身為長子的他承擔家計。為增加收入,他乃于翌年 9月轉到威尼斯共和國管轄的帕度瓦大學擔任數(shù)學教師。在經(jīng)濟上入不敷出的情況下,伽利略不得不采取其他的方式來增加收入。一種是為大學生擔任家教。從他留存的資料來判斷,他采用耶穌會羅馬學院的講義做為教材,教過亞里斯多德邏輯與科學證明的理念,以及自然哲學或物理學[4]。第二種是提供遠道學生膳宿。此外,他還開設制造儀器的小型工場,發(fā)明與簡化科學儀器,對外銷售。例如出測量火砲口徑與射程的幾何羅盤儀器,以及說明的書冊來增加收入。此一方法經(jīng)耶穌會士傳入中國,用于遼東對抗清軍[5]。
1597年刻卜勒在《宇宙的奧祕》 (Cosmographic Mystery)中支持日心說,請友人將兩本分送意大利最能用到此書的人,其中一位是伽利略。在給刻卜勒的致謝函中,伽利略自稱是哥白尼學說的信徒,成為十六世紀末支持日心說的十人之一。[6]不過,那時他只能算是半個哥白尼信徒(semi-Copernican)。事實上,他到 1613年左右才積極為哥白尼日心說辯護。1615-1616年為哥白尼的日心說第一次接受調查,1632出版《兩個世界主要體系的對話錄》,旋即查禁 1632-1633年為哥白尼的日心說第二次接受調查,并遭受譴責與終身拘禁。
回到 1605年,伽利略擔任佛羅倫斯麥第奇家族柯西摩 (Cosimo)王子的教師。 1609 年王子登基成為麥第奇大公爵,伽利略曾去信期望這位昔日高足能夠照顧他,但未獲正面的回應。這年他從巴黎友人處傳來有種能將遠處物體放大的器物市面上銷售。
1.2 完成《星際信使》的特殊背景
十七世紀,望遠鏡、顯微鏡、空氣幫浦等技術對科學產生重大的影響。 1608年 9月在荷蘭有人發(fā)明了可放大 3倍的”望遠鏡”,隨后申請專利。在審查期間,因為亦有他人提出申請,因而未給予專利。這項發(fā)明于次年春天傳到巴黎。伽利略經(jīng)由巴黎友人從市場購得此儀器后,為了增加收入而努力改良它的放大倍率。
手巧的伽利略積極磨制鏡片,同年 8月時已改良到放大 8至 9倍。于是, 在 8月下旬邀請威尼斯共和國總督與議員們,在威尼斯港口的高塔上,演出“察諜鏡”(spyglass)之秀。讓一艘船由遠處全速駛向港口,在“察諜鏡”觀察到兩小時后,高塔上的人才能以裸眼看到,展現(xiàn)出此鏡對維護威尼斯港安全,防止海盜入侵,深具價值,令與會佳賓印象深刻。
相對于中世紀大學重視經(jīng)典權威的傳統(tǒng),以討論文本的為主,文藝復興以降,在自然研究中觀察的角色愈來愈重要,加上十五世紀中葉西方印刷術的崛起,在自然史方面,陸續(xù)產生許多新作品。 1609年 11月中,伽利略已將”察諜鏡”改良到放大 20-30倍,他開始將此一儀器運用的范圍從地表轉向星際,有項新發(fā)現(xiàn)。次年三月出版《星際信使》(Sidereus nuncios, Starry Messenger)一書,將觀察結果公諸世人。
2《星際信使》在內容上的創(chuàng)新
伽利略先觀察月亮,并圖繪下來,他不是首位以望遠鏡觀月后繪圖者。稍早,在參考吉柏特(William Gilbert, 1544-1603)所繪制一相當簡略月面圖后,哈芮特 (Thomas Harriot, ca. 1520-1621)使用較低倍的望遠鏡觀察月表,將航海經(jīng)驗納入其中,繪制出一幅陸地與海洋構成的月面地圖。[7]但是,伽利略研磨的望遠鏡比哈芮特用的大了許多倍,繪制的圖更精密許多。更重要的是,他還告訴讀者他圖繪的方法。一方面通過單孔鏡面看到放大的月亮,另一方面,則備有一張白紙,依所見大小圖繪出鏡中所見的月面圖。根據(jù)他的自述:
讓我先介紹”察諜鏡”轉向的月球表面,為了易于了解起見,我將它區(qū)分為較明亮與較黑暗兩個部份。通過對月球表面明暗部份常期重覆的觀察,我們確定月球表面不像大多數(shù)哲學家所相信的,和其他天體同是個光滑、均勻的圓球形狀;想反地,它是凸凹不平的,低洼的與凸起的部份滿佈于其上。就像地球的表面一樣,山脈與深谷分佈各地。以下說明這項由觀察所推得的結論。
根據(jù)亞里斯多德自然哲學,月亮屬于第五元素以太構成的不毀不滅的天域,應是一個完美的星體,其中的黑影可用較密的以太構成,因此不如較疏處明亮。通過明與暗界域不是圓弧狀,伽利略推論月球不是一個完美的天球。在多幅月面圖中,由于亮區(qū)中有暗塊;暗區(qū)中有亮點,且會雖時間擴大,他憑著地球上的山谷接受陽光照射的經(jīng)驗來推論,月面不是光滑的,而像地表一樣有高山與深谷。
1610年 1月 7日,伽利略將改良放大 30倍的”望遠鏡”朝向木星觀察,發(fā)現(xiàn)其旁兩顆小星星。最初他認為它們是恆星,由于像行星般出現(xiàn)在黃道帶附近,才判斷為與木星有關的衛(wèi)星。13日首次見到木星旁的四顆星星。另外一項主要的發(fā)現(xiàn)是銀河,在亞里斯多德自然哲學中視為是月下的大氣現(xiàn)象。托勒密《天文學大全》聲稱恆星數(shù)目為 1022顆,直到伽利略觀察銀河發(fā)現(xiàn)有無數(shù)的星星。
在 3月 2日最后一次觀察后一周,出版《星際信使》一書,此書將天文學由裸眼觀察帶入望遠鏡天文學,也使年近半百的伽利略成為國際間知名的學者。
3《星際信使》對后世在科普上的意義
《星際信使》一書的三項主要發(fā)現(xiàn):月亮表面崎嶇不平、木星的四顆衛(wèi)星、銀河無數(shù)的星星,使四十六歲的伽利略從一位地方性的大學數(shù)學教師,迅速地聞名于歐洲。加上 1610年伽利略的另兩項發(fā)現(xiàn):金星像月亮般有其相位盈虧與土星左右兩耳看似其衛(wèi)星,使他在一年之中藉著望遠鏡的觀察就有五項重要發(fā)現(xiàn)。次年,以利瑪竇老師克拉烏維斯(明清時譯為:丁先生。Christopher Clavius, 1538-1612)為首的耶穌會五位學者都肯定上述五項發(fā)現(xiàn),使他躋身于歐洲聞名學者之列。
十五世紀末,世界地理的大發(fā)現(xiàn),打通歐洲赴亞洲或美洲的海路。十六世紀宗教改革促使天主教內成立耶穌會(Society of Jesus)與其對抗,培養(yǎng)受過良好教育訓練的耶穌會士向包括中國在內的歐洲以外區(qū)域進行遠距傳教。盡管伽利略從未到過中國,明末清初,《星際信使》中的望遠鏡發(fā)現(xiàn)也隨入華耶穌會士傳入中國。德禮賢(Pasquale M. D'Elia, 1890-1963)將這些資料匯整為《伽利略在中國》一書[8]。但是《星際信使》的中譯本遲至 2004年筆者譯為中文后[9],華文讀者才有機會閱讀此書,因此它在華文世界的科普與科學傳播方面的意義值得闡明。
首先,天文學一直是一個非常重視觀測的領域。在十七世紀以前,已發(fā)明諸多科學儀器來幫忙觀測,第谷就是此中翹楚,發(fā)明一些大型固定的儀器。
雖然伽利略不是望遠鏡的發(fā)明者,但是經(jīng)過他的巧手改良后磨出的鏡片,觀察月球與銀河,留下圖繪,以及逐日記載他對木星的四顆衛(wèi)星的觀察與紀錄,出版《星際信使》一書,開啟望遠鏡天文學。它是一本值得學子與一般讀者閱讀的科普經(jīng)典,作者除了介紹一種他改良的科學儀器進行觀測以外,還將所見通過圖繪加以視覺呈現(xiàn),很難得見到一流科學家將其發(fā)現(xiàn)表達的是如此淺顯易懂。
其次,在十七世紀初培根(Francis Bacon, 1561-1626)鼓勵觀察與實驗,影響倫敦皇家學會(Loyal Society of London)以前,第谷、刻卜勒的老師麥斯特林 (Michael Maestlin, 1550-1631)與伽利略等已特別注意異象的觀察與記錄。 1577年的彗星,引起第谷與麥斯特林長達兩個半月的觀察與記錄。相對地,萬歷五年中國官方觀察一個月,視為星占異象處理。同一現(xiàn)象卻在不同文化中觀察所得不同,顯示觀察的背后是含有不同理論的[10]。
第三,1577年的彗星與木星四顆衛(wèi)星的觀察與紀錄,都顯示它們屬于以太領域,對亞里斯多德—托勒密世界體系,天域的星體是永恆不變的而言,它們都是過去未曾見的異象。針對 1577年的彗星,第谷提出折衷的世界體系??墒恰缎请H信使》書中,并未批判《星際信使》一書,因為伽利略將《星際信使》獻給麥第奇大公爵。
由于木星是麥第奇家族的徽記,麥第奇大公爵恰有兄弟四人,伽利略因此將木星的四顆衛(wèi)星以“麥第奇星星”(Medicean stars)之名獻給麥第奇家族。因為這項無價的禮物,他所獲得的回報是在 46歲時改變生涯,由“錢少、事多、離家遠”的帕度瓦大學數(shù)學教職,轉成“錢多、事少、離家近”的麥第奇宮廷自然哲學家與數(shù)學家,名義上是比薩大學教授,卻沒有任何教學負擔。簡言之, 1610年《星際使者》一書的出版目的在獻給麥第奇大公爵,尋求他的贊助。一個類似的案例是第谷將他丹麥國王贊助的島嶼上發(fā)展的天文儀器,撰寫《機械裝置的天文儀器》(Tycho Brahe’s Description of His Instruments and Scientific Work)一書,并以彩色圖繪,以贏得布拉格神圣羅馬帝國魯?shù)婪蚧实鄣馁澲鶾11]。
《星際使者》內容顯示,伽利略似未批判地心說,直到《太陽黑子》才積極推動哥白尼學說[12]。事實上,在科學革命前期,當學會尚未成立時,宮廷或王子的贊助是大學以外支持新科學的最重要的社會組織。
第四,更值得注意的是,成為麥第奇廷臣的伽利略,具有自然哲學家的身份,為他提供了探討自然哲學的社會性合法身份,可以跨越自然哲學與數(shù)學天文學間的學科界域,得以積極推動哥白尼擬跨越自然哲學與天文學間的日心說[13]。
最后,在海峽兩岸出版愈來愈多翻譯的的科普書籍時,其中有非常多涉及科學史方面的舊版科學書籍。如果只從后見之明的觀點來論其中朝向現(xiàn)代進步的成就,就像祖先崇拜一般地崇拜科學偉人,這不是科普作者創(chuàng)作中有關舊科學的關切點。如果我們抱著多了解舊科學作品的時代意義,《星際信使》是一個相當不錯的切入點。要了解天文學的發(fā)展,特別是從裸眼轉向望遠鏡天文學的關鍵轉折,《星際信使》更是一本不可或缺的科學與科普經(jīng)典。
參考文獻:
[1] Stillman Drake, Galileo at Work: His Scientific Biograph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8).
[2] Tycho Brahe, De mundi aetherei recentioribus phaenomenis (Vranibvrg, 1588).
[3] Lane Cooper, Aristotle, Galileo, and the Tower of Pisa (Ithaca,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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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黃一農. 比例規(guī)在火砲學上的應用. 科學史通訊, 臺北,1996,第 15期,頁 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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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Stephen Pumfrey, “Harriot's Maps of the Moon: New Interpretations,” Notes and Records of the Royal Society, 63 (2009): 163-168.
[8] Pasquale M. D'Elia, Galileo in Cina: Relazioni attraverso il Collegio Romano tra Galileo e i gesuiti scienziati missionary in Cina (1610-1640) (Romae: Apud Aedes Universitatis Gregorianae, 1947). English edition was translated by Rufus Sutor and Matthew Sciasia as Galileo in China: Relations through the Roman College between Galileo and the Jesuit Scientist-Missionaries (1610-1640)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0).
[9] 伽利略著,范龢惇 (Albert Van Helden)英譯、序言、簡介與結論. 徐遐生(英)序,徐光臺中譯與導讀,星際信使 (Sidereus nuncius, 1610), 臺北:天下文化,2004.
[10] 徐光臺. 異象與常象:明萬歷年間西方彗星見解對士人的沖激. 清華學報, 新竹,新 39卷 4期,2009年 12月,頁 529-566.